登录名: 密码: 忘密码了
    设为主页 |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先 生 / □北岛
日期: 03年08月4期
  马上要搬回上海了,临走前我下厨掌勺为他饯行,另请了几位朋友作陪。席间我打开瓶“五粮液”,他滴酒不沾,今晚破例,让我斟上小半杯。他抿了一口,叹息人生短促,老之将至。说至此,在那风吹日 的黝黑脸膛闪过一丝无奈的自嘲。
   他原是上海造船厂的工程师。一九九六年搬到萨克瑞门托,和表妹表妹夫合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但生意不好,他们只好各干各的,凑钱纳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以营造公司正常运转的假象,为了合法居留,盼著有一天能拿到绿卡。表妹夫无一技之长,去餐馆打工;表妹学过中医,在一家中国人的诊所扎针灸;O则是能工巧匠,又身强力壮,从 草地粉刷墙到修汽车跑单帮,从上房揭瓦刨地三尺到自动化发明精密丁器设计,他无所不能。
  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在美国买房子置家产负债累累且不说,维护它比治国还难。单安装椅子就把我治了,那说明书看似简单,越琢磨越糊涂。颠来倒去,不是螺丝拧歪了,就是腿装反了……O成了我们家的上帝,几乎所有比安装椅子更复杂的活儿全都包了,只见他挥手之间,万物各就其位。
  可每回结账都闹得面红耳赤:讨价还价是反向的——我坚持多付,他非得少要。三年前,他买房子时有两个月无住处,我正好出门,请他和表妹来看家。此後收费就更难了,有时只好自己动手,对付对付算了。
  他虽脑力劳动出身,却是那种毫不惜力的人: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九年来他只歇了三天,在朋友裹挟下去了趟迪斯尼乐园。我估摸,那疯狂过山车让他对美国的印象更加晕眩。留在国内的妻子女儿都以为他在公司上班,衣冠楚楚,哪儿想到他整天日 雨淋苦力地干活。他和家人分开了九年,这离愁别绪会平添多少白发。幸好这世上有电话且美国电话费便宜,他们彼此越洋呼叫,甚至连女儿做算术题都要由他指点。
  女儿是我俩生活的共同主题之一:我跟我女儿分开了六年,他跟他女儿分开了九年。每回他笑谈起他女儿,我的心都会紧缩。他表面上是个乐观的人,总笑呵呵的,恐怕内心苦不堪言。他说他现在什堋都信,无论何方神圣。
  劳累之馀,他纵身投入股票市场,把钱压在电子股上。在股市上扬的好年景,他日进斗金,每天出门干活前打开电脑,暗喜。谁知道其凶险深不可测。转眼间美国泡沫经济衰微,首先始於电子股,只见他买的股票直线下跌。其中一家让他热血沸腾的公司,从六十多美元一股的高峰先跌了一半,喘了口气,再一路下滑到每股五十美分的谷底,最後索性倒闭,血本无归。那阵子他每回上网都两眼发黑,一身冷汗。有时一天损失五千美元,干活挣的那点儿钱连零头都够不上。碰到抠门压价的,他乾脆说今天义务劳动,分文不取,让人家目瞪口呆摸不著头脑。後来他不敢轻易上网了,偶尔为之,要先服镇定剂,打坐运气祈祷,免得犯心脏病。
  再就是美国移民局和律师的“合谋”。移民局明知道这类小公司的困境,却照收苛捐杂税。他为了办绿卡,不得不请号称成功率百分之百的名律师,但费用昂贵,每小时二百五十,连打电话咨询都掐著表。终於熬到和移民官员面谈那一天,律师坐商务仓住高级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费用计算精确,连打喷嚏在内,那一趟总共花了近万美元。最後移民官员摇摇头,让他回家等信。这一等就是半年多,税照缴不误,律师费一分不少。最後律师出主意,让他再花五千美元向最高法院上诉,讨个公道。三个月後被 回,他只好卷 盖回家。
  那天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我们相对无言,像两台旧蒸汽机对著叹气。美国是许愿的土地,但对多数受苦受难的人来说却不肯兑现。当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时,他内心充满了绝望。O也有一个梦想,就是在美国合法留下来。我想所谓命运,都是一种对失败者结局的合法化解释,其中包含强权的意志。O是个真正的发明家。由他设计的家庭自动音响喷泉很受欢迎,完全应申请专利;他边干活边通过电话指点在美国造船厂的上海老同事,帮他解决难题……关键是他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处於地下状态。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美国损失了五十万美元,那都是按钟点挣来的血汗钱,如今两手空空,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酒酣耳热,他说临走前会把我家草地的喷水系统修好,另外他有个聚宝瓶传给我,叮嘱我多扔些硬币进去会带来财运。临近启程的日子,我多次打电话,只有他怪声怪调的英文录音:“这是某某生物切片公司,我暂时不在……”
  那天我回家,一个聚宝瓶立在我家门口。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65/1777
会社概要 | 广告募集 | 人员募集 | 隐私保护 | 版权声明
  Copyright © 2003 - 2020中文产业株式会社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