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茕
关于外国人看日本的文化论,日本七、八十年代泡沫经济时期是一个出版高潮。位于大阪崇禅寺的亚洲图书馆是一间民间图书馆,致力于亚洲地区的文化交流,还设有包括菲律宾语、马来语、越南语等小语种在内的近20种亚洲各国的语言和民族艺术讲座。它的书源,全部来自民间捐赠。这个图书馆很特别,关于“亚洲”的书,这里是一个宝库。她的工作人员全部是民间志愿者。我仗着曾经是图书馆的老师,老是“霸占”着一些书,最近清书还书,翻阅到一位英国青年写的《从“水商卖”观察日本人的生态》,(Saimaru出版会1987年)。
《广辞苑》中词条“水商卖”(mizusyoubai)的解释是:由客人的人气旺盛与否、收入不确定的买卖的俗称。诸如专供找妓游乐的酒馆、料理店、酒吧、卡吧莱(Cabaret有舞台、舞厅的酒馆)。记得我曾经有个同学在咖啡店打工,日本人也称为“水商卖”。理由是,咖啡是水煮的,客人如流水。
本书作者大卫(John David Morley),毕业于牛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后,浪迹于墨西哥,后到西德,24岁自学日语,1973年作为文部省招聘的研究生到早稻田大学留学。到日本后,他很快厌倦了所谓老学究式的“比较文学、比较国际文化论”,好酒的登徒子一门生先生将英国青年领进“绿酒初尝人易醉”的“水商卖”的世界。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结果英国青年3年的留学青春流连于灯红酒绿的醉人世界。
本书13章中,其实写“水商卖”的只有3章,其余都是日本人日常生活的细部观察。比如,街头老夫妇的对话,背上背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同日本朋友回老家过年,结交的无数日本情人等等。
大卫在开场白中说:“关于日本的书籍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学者高深莫测的学术理论砖头,另一类是有日本生活经验,但不能读写日语或者日语很糟糕的外国人写的一些滥书,大部分是招致误解的表面性杂谈。将二者长处合一的书,大概很难,自己的书,不过是一些散文式的小故事,对于外国人来说,是些异国情调的开心果,对于日本人来说,不过是极为日常的熟悉的点滴生活,但是正是这日常的熟悉的点滴生活,是外国人了解日本的针眼。在我的联想中,‘水商卖’是日本独创的,深奥的,具有丰富内涵的诗意语言,代表着日本人生活的最细部,与‘水商卖’的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在日本的最大收获。因为外国人住在日本的最大困难是,日本没有容纳其它民族的传统,哪怕一个外国人多么优秀,他(她)所在的组织或集团在深处还是把他(她)当作‘他人’‘别人’‘外人’(yosomono),无法获得来自日本人心灵的亲和感。只有‘水商卖’的世界例外。只要成为这个店的常客老客。‘水买卖’的世界没有‘他人’‘别人’‘外人’。‘水商卖’是日本社会的保险阀、安定剂、调节器、打气筒,将日本男人从白天的礼仪、责任、道德、制约、秩序、形式、紧张中解放出来,放松、纵情、泄欲、排愤,恢复做人的童真和本性。”
“妈咪”(MaMa),她多半是一位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她要不丑不美到绝妙处,她要时而是一位伟大的女神,时而是下贱的荡妇,时而是温柔的母亲,时而是天真的少女,她坚守秘密,她容纳万川,她对所有的游子,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声亲切到火候正妙的“你回来了”。她是你家乡的嫂嫂,知你口味的咸淡和长短老底,她是你的情人妹妹,懂你心灵的痛楚与欢愉。她是微风、细语,是晓窗浓睡的一场梦。一个被排斥的“他人”,尽可向她低诉委屈、伤感,恢复做人尊严,实际上,日本的“水商卖”与老客,不少都是一生的关系。
等于说一个日本男人,他一生中有两个女人,一位是“本命”的太太,一位是“水商卖”的妈咪,红颜知己。大卫感叹“水商卖”的同时,又觉得日本社会必须要有“水商卖”的存在的可悲。
大卫还观察到日本式房屋的“家,家庭”(Ucti)的概念,体现了日本社会一心同体的社会组织概念。在“家”中,它的墙壁是纸拉门,日常生活会话中,对于外界,被一体化的个人自我意识表达不是“我”(Watasi),而是“家”(Ucti),在共同体的“家”中,它的成员无阶级性。
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社会,个人所属阶级和职业通过服装可以一目了然。但是现代日本社会中,穿著一样笔挺西装的公司职员在电车内,很难区分老板和职员。但是日本通过“漫不经心、毫不在意”(Sarigenaku)的种种社会暗号和密码,所处场所的性质,令个人适当和适度地掌握自己的分寸和风度,维持自己的本来身份。“求求”——Rasiyi这是个很难翻译的单词。比如像女人的女人,像部长的部长,即与个人所处的职业、地位、场所、身份相符的言行、举止、态度。日本社会要求个人同时在多样化的人脉关系中,根据状况适度火候地充当角色。比如,我今天作为朋友来同你谈心,我作为部长的代理来同你接洽工作等等。这种划一性的统一规矩,甚至令人想起一种暗藏的宗教信条。要从这种滴水不露的社会机密符号中获得暂时的解脱,只有夜晚的“水商卖”。
大卫来东京的时候,街头还有不少孩子背在母亲的背上(Onbu )。大卫对这种寄生虫一样趴在母亲背上养孩子的习惯很不理解,他说,这不是一种像侵食别的生命一样的所谓“共生”母子一体吗?必然是将来日本社会产生永远没有独立性的寄生虫的土壤。事实上,30年后的今天,日本有一百万以上青年自称“精神抑郁”(Utu )不能进入社会,与大卫的“Onbu 心理学”预言不无关系。
大卫每天喝得烂醉,赶最后一班山手线回家,每次都碰到呕吐一地的醉鬼们赖在车站,国铁的铁道员像母亲对待背在背上的孩子一样,反复询问,最后将醉鬼推入终点的电车。从电车的报站,到分秒时间,到与别的电车或地铁的如何连接,到反复提醒别遗忘东西,到日本整个社会绵密而细心周到的网络,其实就是“Onbu心理学”的具体化。大卫看到不断环转的山手线,觉得仿佛是佛教徒满足的一种轮回的模仿。最让大卫感动的是铁道员的白手套,精致的专业与敬业精神。在日本,不管他的职业高贵或低贱,不论场所如何,只要一心不乱专致于一件事情,必定获得人们的尊敬。东京,在大卫的眼中,是都会中乡村的集合体。
大卫从日语的惯用语和定型语中感到日语“暧昧”的惯性力量。德川幕府250年的强化和平史教化人们“沉默是金,沉默长寿”。日语成语中有“三年片颊”一词,就是说武士3年只一次露出喜怒哀乐的半边脸。
大卫这本厚达350页的书,并不好读。里面还比较英文的“public”与日语“公”,英文中“neighbor”与日语“邻居”的区别,看出日本社会白天和晚上不同面孔中,究竟谁更加真实。
中日之间的交流史,可谓源远流长。但是似乎一直不是双向的,就是在交流史最盛期的唐朝,中国所了解的日本,不过是一个东边的朝贡国之一。到江户时期250年历史,算得上文化“交流”的,几乎不存在。最近,看到国内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推证,说日本侵华的野心和计划,早在300多年前江户初期就开始了,通篇看不出客观证据。黄遵宪在《日本国志.自序》中说:“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子若海外三神山,可望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诞不足论议者,可不谓狭隘欤?”可谓一针见血。英国青年大卫的日本人生态细部观察,尽管写的是30年前日本,有些论点现在看来也不新鲜,倒是提醒我们洞察事物的表里两面,纸上谈兵有事实细节。同时大卫这部书,是对日本大学外国人教育制度的一个极大讽刺。该书是大卫的处女书,获得1985年英国畅销书奖。
从“水商卖”观察日本人的生态
日期:
06年01月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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