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舒
李虞纵身跳入运河时,赤裸的脊背在太阳下闪烁出一轮黝黑的光芒。这是刘湾镇5月初的一个午后,在这样风依旧有些寒冷的季节里,是不会有谁想到要去河里游泳的。李虞在刘湾镇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算盘打得响当当,一直在各行业的财务骨干中独占鳌头;他特立独行,总是显得神秘莫测……据说他小时候在体校参加过游泳队,只是后来得了一场病,才放弃运动生涯,改学了财务。这个传说将许多刘湾镇人吸引到了暮紫桥旁。他们看着李虞矫健地跃入水面,潜伏了30多米后重新浮起,然后像条鲤鱼一般自如地在水里游动时,都确信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在县里或者市里拿一个游泳冠军绝对是有可能的。他们同时相信,以李虞的本事,小小的刘湾镇是留不住的,他迟早要远走高飞。
当出纳的女同事宋红花,因为父亲老宋在肉庄工作,总是能给李虞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肉。另外,只要一下雨,她就为李虞清洗和晾晒淋湿了的鞋袜,不怕脏臭,不厌其烦。为此,人们总是开玩笑说:“你找红花是不错的。红花会照顾人,况且她爹是卖肉的,这可是刘湾镇最好的差事了。”李虞一听此话,就不屑地说:“我是不会在刘湾镇讨老婆的,刘湾镇太小了。而且宋红花又高又瘦,我不喜欢像竹竿一样的女人。”第二年的5月,李虞决定从暮紫桥一路向东,一口气不歇地游到6里之外的一号水闸。这一举动又将几乎所有刘湾镇的人吸引到了暮紫桥旁。正当人们替已经做好了跳水姿势的李虞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串铃铛般的笑声从桥南杂货店二楼阳台上飘了过来。李虞和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幢老式木楼,只见一个梳着两条茁壮麻花辫的女子正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件正要晾晒的白色衣服。女子似乎看到了暮紫桥上的人们都在注视她,便一转身走进了深褐色的木门,一下子不见了踪影……长途游泳使李虞在刘湾镇上的声誉达到了鼎盛,但李虞却并没有因此而更显得意气风发。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总是默默地伏在暮紫桥上,长久地向桥南杂货店的方向张望。
盛夏的傍晚,刘湾镇人喜欢在运河里洗个澡,然后聚在暮紫桥上聊天。他们总聊起桥南那座木楼的事,说那座木楼原来是一个姓易的郎中家的,后来因为郎中好心替一个叫花子治病,不想却治死了人。郎中后来就因此疯死了,而易家媳妇和他漂亮的女儿,后来也离开了此地,就剩下了这座木楼。现在,木楼底层被用做了杂货店,而二楼一直空闲着……一天夜里,就在几个年轻人正在议论神秘的易家传奇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木楼二层的房间里亮起了闪烁的灯光,光影中似乎有一个年轻女人曼妙的身姿。几个男人打赌,说谁敢上楼去看看,就封为“刘湾镇第一大胆”,结果李虞自告奋勇地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平静甚至带着喜悦之色出来了。他说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有一件挂在窗户上的衣服。至于那灯光嘛,只不过是后窗有人烧草料的火光。当几个男人后悔白白让李虞成了“刘湾镇第一大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李虞后背上出现了扇面大的一摊汗迹……从此,刘湾镇的人们总能在夜里碰见李虞出现在漆黑的南街。由于他举动总是超常,倒也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肉庄里的老宋请商贸社主任毛根勇出面,为自己的女儿宋红花和李虞做媒。开始时李虞百般推托,可最后在各种各样的压力面前还是屈服了,他接受了这门婚事。刘湾镇的人们看到忙碌着准备家具的李虞再没有像往年一样提游泳的事,都从心里感到有些惋惜。没想到结婚的当天,正走在迎亲队伍里的李虞,路过暮紫桥时,忽然就脱掉衣服跳下了运河,在水中舒展地游了起来……他被赶来的毛主任叫上了岸,人们这才发现新郎倌脸色惨白,手脚都在不停地颤抖。结婚后的李虞在宋红花的恳求下,再也没有下河游过泳。每次路过运河,他都会负疚地看上它一眼。这负疚,其实并不是负疚于运河,许是对自己曾想当一名游泳冠军的理想的负疚,亦许是他心头某一种刘湾镇人无法了解的负疚。
李虞与宋红花在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第3个年头上,他去杭州参加一次先进人物的奖励旅游时,忽然在著名的景点断桥上停住了脚步,对同行的人说:“我要从这里游到三潭印月。”说罢?x那间就跳下了西湖……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李虞,巡湖的警察们也始终没有打捞到他的尸体。倒是他失踪后,宋红花在以泪洗面了3个月后,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的出生渐渐冲淡了她的忧伤,李虞渐渐被整个刘湾镇淡忘……10年后,易郎中的女儿易美芳忽然带着13岁的儿子回到了刘湾镇,住进了自家的那幢木楼。宋红花十岁的儿子总是站在岸边,看易家的儿子鲤鱼一样在运河里游泳。他面对来自水里的热情招呼,只是皱着眉头说:我不会游泳,我妈说我有“落水关”,落到水里就进了鬼门关,所以我不能下水。(帆子)
载于《收获》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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