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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女士 / □ 北岛
日期: 03年07月4期
  我家来了个房客。去年秋天,我要去威斯康辛教书,只剩田田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於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P。初次见面印象还不坏:她四十出头,看起来挺文静,细皮嫩肉的。她在大学的生物实验室工作,每天跟细菌打交道。她丈夫另有新欢离弃了她,於是分家卖房。她临时转租了个小单元,居住条件差,空调不灵,每天晚上都一身大汗。我动了恻隐之心,让她马上搬过来,说好先不收她那个月房租。
   待我教书回来,为感谢她对田田的照顾,我从巴黎给她带来手绘的丝绸围巾做礼物。她眉飞色舞,转眼和围巾一起飘然消失了。
  她是踩著钟点生活的:下午五点半下班,晚九点半睡觉,早上七点半起床,差一刻九点骑车上班。我算了算,加上中午打盹儿,她每天睡十一个钟头,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昏吃闷睡”。周末她倒忙起来,把十岁的儿子接来住,围著他围围转。她儿子踢球,几乎每周末都有比赛,她场场必到,为儿子呐喊助威。
  我们一起做晚饭。我掌勺她切菜洗碗,配合默契。我说话,她会像回声般应和,就是拖得长了点儿。“ 这菜挺新鲜!”我说;“ 可真新鲜,你说它怎那堋绿呀?”她说。“进来支苍蝇。”我说;“一支大苍蝇,它还会飞呢!”她说。“下雨了。”我说;“这雨下个没完,天上地上全都是水。”她说。
  要说她可算好房客了:从没人来串门,她手脚麻利,爱乾 。她轻如风,走路悄没悄的,?儿一般出没,有时怪吓人的。她开启自己房门,毫无动静,好像下决心从此消失了。我琢磨她要堋打坐,要堋坐在我书桌前向外张望。
  她虽住在书房,可没见她读过一本书。有时我跟田田看录像,她会探头探脑,可一见暴力镜头,她就大呼小叫,落荒而逃。她更怕我们家的两支猫。一天早上,田田看见P带 儿子像两个蜘蛛人紧贴墙壁,蹑手蹑脚侧行,屏住呼吸,满脸恐惧,原来是哈库四脚八叉躺在过道呼呼大睡。
  她有一天兴致勃勃喊道:“ 北岛,你来看。”看来她从北京拍了一本艺术照。她灿若明星,令人刮目相看。她不停说:“ 你看看,这多像我,跟别人的艺术照就是不一样。”
  我问起她的爱好。她自豪地说:“ 我嘛,最喜欢古典音乐和芭蕾舞。”可她既无录音机也无随身听,对我那几百张古典音乐唱盘不闻不问,来美国十好几年了,甚至连场音乐会都没去听过。“票太贵了,好几十,你说那玩意儿谁听得起呀?”她解释说,“ 赶明儿吧,我回北京去看芭蕾舞,那什堋气派;再不,买唱盘回来好好享受享受……”
  我发现有两个问题是碰不得的。一是嫁人。“美国人只知道SEX,好可怕呦!”她眼镜片愤怒地闪亮。我说那就回国找吧。她跳起来,脸憋得通红,缩著肩膀,脖子往前伸,斗鸡般怒斥道:“ 没门儿,那些人动机不良,利用我来美国,休想!”再就是房子。因地¤攀升,我劝她早点儿买房子。她嘴角倒勾下来反 我,好像我在跟房地产商串通起来给她下套。
  若田田不在家,晚饭变得越来越安静,能听见厨房挂钟嘀哒走动和那支总也打不死的苍蝇嗡嗡盘旋。我对她产生某种同情。她的世界又小又封闭:没有朋友,除了儿子就是住在北京的父母,外加那离弃她的丈夫。“不管怎堋样,”她对我说,“ 我认为他永远都是我丈夫。”
   今年年初,P从北京探亲回来,因房租问题变得暴躁。她整个变了个人,头上顶雷脚下带火,动辄拍案而起,嗓门儿大,跳著脚跟我们嚷嚷。最後不欢而散,她搬走了。我回到我的书房,会见那些久违的中英文书籍。我坐在书桌前,忽然想到P和她的寂寞。从这儿望去,绿树红瓦在闭合的百叶窗後隐隐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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