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弥
认识云家兄妹是在“ 红”茶馆。我老去那家茶馆，都是冲着它的主人洪老板去的。他是这一带暗路上的领袖，谁家出了事，找他调停准没错。在茶馆二楼，我认识的郁厂长和鲁厂长正和一位男士靠窗坐着，郁厂长见到我说：“ 薛厂长，你来了正好，我们正为三缺一而着急呢。”没料到那个陌生男士说：“ 我不玩，我从来不和女人赌钱。”郁厂长对他介绍我说：“ 这位是薛厂长，她的爷爷薛三公子可是当年的赌王。”那位剽悍的男士这才说：“ 那么，讨教了。”他说他叫云如海，并顺便给我介绍了一下坐在他身后的一位女士：“ 这是我妹妹，云扣子。”那位女士慢悠悠地说：“什么妹子？我是他的女佣人。”她的话耐人寻味……就是在这一次，我认识了云家兄妹。那天晚饭时从洪老板嘴里知道，云扣子的父亲用祖传的一把猎枪打死了不忠的妻子，然后举枪自杀。当时作为村长的云如海在料理完云扣子父母的后事后，将已经无家可归的云扣子领过去和自己的寡母同住。云扣子从家里带走的，只有那杆祖传的猎枪。第二天，云如海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请了一些该请的人，让他们见证自己和云扣子结拜为兄妹。他故意在酒席上宣布，将在年底迎娶副村长家的千金。他迫不及待地这么提议，就是为了一下子把自己和云扣子两人的路都堵死……几年过后，云如海接下老父亲的小厂，发家致富，成了这一方有名的老板。他带着妻子及两个弟弟，经营着若干赚钱项目。他还有一个虎实的儿子，将会是家族事业的接班人。而云扣子单身只影，还是一个人。她拒绝任何走近她的男人。谁都看得出来，她还想回到云如海的身边，她在耐心地等待机会来临。
第二次见到云家兄妹，是在八年以后。虽然同在一个地区办厂，但他的厂离我最远，我们做的又不是一个行当，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但在2003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发生了一件真正匪夷所思的事：云家兄妹投奔我来了。当时，门房老张跑来告诉我说，有一个妇女背着一个老头子跪在门口，请求收留一晚。并说这两人浑身是血，肯定是被仇家追打而来，所以最好不要收留。我随老张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铁栅栏外的那个女人，她拄着一杆猎枪，凄凉的样子让我深深打动……我认出了这是云扣子，而她脚下躺着的人正是云如海。我收留了他们。从他们的嘴里得知：因为家族财产之争，云如海的妻子、儿子及两个弟弟，在他生日的那天给他设下了夺命的鸿门宴，是云扣子在危急的关头，手持祖传的猎枪，冒死将他从危境中解救了出来。云如海养好伤后，就和云扣子代替老张，成了我厂子里的看门人。那天晚上，我让手下买了许多啤酒，在食堂为云家兄妹庆祝大难不死。喝多了酒的云扣子直接走进了云如海的房间。她已经等不及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但当她义无返顾地去解云如海的衣服时，却被他推翻在地上，嘴唇被地板碰得鲜血直流。但当第二天云如海为她熬了一锅菜粥端到跟前时，她却又一次热泪滚滚，彷佛看见了空中楼阁，心情马上起死回生。
在一次一次的表白都无果后，云扣子在厂里托人给自己找婆家了。那天我问她：“云扣子，你真想找婆家了？”她当时在水池里洗菜，痛痛快快地说：“是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也老了，这辈子还想找个丈夫，尝尝男人的滋味。”她说这话时却一直看着在一旁拨炉子的云如海。云如海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后来，云扣子决定嫁给远方的一个患有严重眼疾的男人。那个人来领走云扣子的当天，大家都冷眼看云如海的反应。却发现他似乎一切正常，无喜也无忧。新婚之夜，当那个基本是瞎眼的男人吹熄蜡烛，将云扣子的手拉着放到自己的某个器官上时，云扣子厉声地叫了起来：“ 放手，不然我废了你。”瞎子无可奈何地放了手，苦笑着说：“唉，我对你好，你却忘不了别人。”
云扣子又回到厂子里来了。这次不同的是，她将自己和云如海所住的两间小屋中间的门封上了，各自从自己的房门里出入，似乎是有意避嫌。她常给女工们大讲那个瞎眼男人的好处，但当女工们问她为什么离开那么好的男人时，她却总是摇晃着头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生活就在这样的期待和越来越模糊的目的中继续着。这天，云扣子和一个青工发生了争执，情绪沮丧地往门房走去。正好和云如海在路上打了个照面。在那一瞬间，两人不知为什么都一愣，面面相觑，似乎是两个素未谋面的生人。云如海先打破了僵局，他想，不管出了什么事，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拔腿就走了。他听见云扣子在背后说：“ 云如海，我解放你。”云如海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与青工发生了矛盾，怎么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但没有多久，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熟悉这个枪声！
一个星期后，云如海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去他住的门房看了看，什么东西也没有少，只少了一只笛子。那只笛子是云扣子当年买给他的。（帆子）
载于《钟山》2005年第1期
认识云家兄妹是在“ 红”茶馆。我老去那家茶馆，都是冲着它的主人洪老板去的。他是这一带暗路上的领袖，谁家出了事，找他调停准没错。在茶馆二楼，我认识的郁厂长和鲁厂长正和一位男士靠窗坐着，郁厂长见到我说：“ 薛厂长，你来了正好，我们正为三缺一而着急呢。”没料到那个陌生男士说：“ 我不玩，我从来不和女人赌钱。”郁厂长对他介绍我说：“ 这位是薛厂长，她的爷爷薛三公子可是当年的赌王。”那位剽悍的男士这才说：“ 那么，讨教了。”他说他叫云如海，并顺便给我介绍了一下坐在他身后的一位女士：“ 这是我妹妹，云扣子。”那位女士慢悠悠地说：“什么妹子？我是他的女佣人。”她的话耐人寻味……就是在这一次，我认识了云家兄妹。那天晚饭时从洪老板嘴里知道，云扣子的父亲用祖传的一把猎枪打死了不忠的妻子，然后举枪自杀。当时作为村长的云如海在料理完云扣子父母的后事后，将已经无家可归的云扣子领过去和自己的寡母同住。云扣子从家里带走的，只有那杆祖传的猎枪。第二天，云如海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请了一些该请的人，让他们见证自己和云扣子结拜为兄妹。他故意在酒席上宣布，将在年底迎娶副村长家的千金。他迫不及待地这么提议，就是为了一下子把自己和云扣子两人的路都堵死……几年过后，云如海接下老父亲的小厂，发家致富，成了这一方有名的老板。他带着妻子及两个弟弟，经营着若干赚钱项目。他还有一个虎实的儿子，将会是家族事业的接班人。而云扣子单身只影，还是一个人。她拒绝任何走近她的男人。谁都看得出来，她还想回到云如海的身边，她在耐心地等待机会来临。
第二次见到云家兄妹，是在八年以后。虽然同在一个地区办厂，但他的厂离我最远，我们做的又不是一个行当，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但在2003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发生了一件真正匪夷所思的事：云家兄妹投奔我来了。当时，门房老张跑来告诉我说，有一个妇女背着一个老头子跪在门口，请求收留一晚。并说这两人浑身是血，肯定是被仇家追打而来，所以最好不要收留。我随老张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铁栅栏外的那个女人，她拄着一杆猎枪，凄凉的样子让我深深打动……我认出了这是云扣子，而她脚下躺着的人正是云如海。我收留了他们。从他们的嘴里得知：因为家族财产之争，云如海的妻子、儿子及两个弟弟，在他生日的那天给他设下了夺命的鸿门宴，是云扣子在危急的关头，手持祖传的猎枪，冒死将他从危境中解救了出来。云如海养好伤后，就和云扣子代替老张，成了我厂子里的看门人。那天晚上，我让手下买了许多啤酒，在食堂为云家兄妹庆祝大难不死。喝多了酒的云扣子直接走进了云如海的房间。她已经等不及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但当她义无返顾地去解云如海的衣服时，却被他推翻在地上，嘴唇被地板碰得鲜血直流。但当第二天云如海为她熬了一锅菜粥端到跟前时，她却又一次热泪滚滚，彷佛看见了空中楼阁，心情马上起死回生。
在一次一次的表白都无果后，云扣子在厂里托人给自己找婆家了。那天我问她：“云扣子，你真想找婆家了？”她当时在水池里洗菜，痛痛快快地说：“是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也老了，这辈子还想找个丈夫，尝尝男人的滋味。”她说这话时却一直看着在一旁拨炉子的云如海。云如海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后来，云扣子决定嫁给远方的一个患有严重眼疾的男人。那个人来领走云扣子的当天，大家都冷眼看云如海的反应。却发现他似乎一切正常，无喜也无忧。新婚之夜，当那个基本是瞎眼的男人吹熄蜡烛，将云扣子的手拉着放到自己的某个器官上时，云扣子厉声地叫了起来：“ 放手，不然我废了你。”瞎子无可奈何地放了手，苦笑着说：“唉，我对你好，你却忘不了别人。”
云扣子又回到厂子里来了。这次不同的是，她将自己和云如海所住的两间小屋中间的门封上了，各自从自己的房门里出入，似乎是有意避嫌。她常给女工们大讲那个瞎眼男人的好处，但当女工们问她为什么离开那么好的男人时，她却总是摇晃着头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生活就在这样的期待和越来越模糊的目的中继续着。这天，云扣子和一个青工发生了争执，情绪沮丧地往门房走去。正好和云如海在路上打了个照面。在那一瞬间，两人不知为什么都一愣，面面相觑，似乎是两个素未谋面的生人。云如海先打破了僵局，他想，不管出了什么事，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拔腿就走了。他听见云扣子在背后说：“ 云如海，我解放你。”云如海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与青工发生了矛盾，怎么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但没有多久，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熟悉这个枪声！
一个星期后，云如海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去他住的门房看了看，什么东西也没有少，只少了一只笛子。那只笛子是云扣子当年买给他的。（帆子）
载于《钟山》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