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 纯
以“二十四节气”为序，阳春三月无疑是春意盎然，变化来得最快，万物皆已复苏，草木始见繁茂了。
“惊蛰”一过书信勤，日本友人多半以这种季语开头：“时值春光初露，纹白蝶在油菜花上翩翩起舞之际……”。由此竟衍生出一只白蝶，在人心里扑哧扑哧地飞来飞去。
春天常去郊外踏青，但是专门为看油菜花的，今年却是头一回。只因小安美子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头泼墨点画“菜虫化蝶”四个字，颇像青虫羽化为蝶，意欲飞出纸面。记忆霎时苏醒，童年时代钻进油菜田追逐蝴蝶的情景，又跃然于心上。
从小相信菜虫百害无益。油菜可食，菜籽可榨油，剩馀菜叶用于喂养家禽。而它的天敌纹白蝶明明像一个无赖，从幼虫到结蛹蜕变，都死皮赖脸地依附于鲜嫩菜叶上。
妙龄女孩最怕一寸青虫，饭桌上见到有虫蛀眼的青菜，就深痛恶绝，再也不敢动筷。不知不觉到了不惑之年，发觉半辈子胃肠消化的，几乎都是光亮清洁的蔬菜瓜果。终于产生了焦虑，知道这样子吃下去必是攸关性命。
曾几何时，对于“菜虫化蝶”，我不再有强加附会的误解。过去农民常受鼓励使用农药杀虫，结果将绿菜反覆清洗，仍会残留有毒成分。
灭虫并非上策。自然生态紊乱和滥用农药，其恶果日益显见。两鬓渐白的我逐有挑食蔬菜的毛病，宁肯以昂贵价钱买来有机蔬菜。菜叶上若是有一两虫眼，也不足为惧，证明此菜反而能安全食用。
东京街头的八百屋有新上市的油菜花，买回家入水滚熟，切三分段，浇上酱油和麻油，就可尝鲜。若加入大蒜拌炒意大利面条，更是色、香、味具佳的美食。油菜能活血化瘀、解毒消肿和强身健体，自然受到日本主妇的青睐。
那一日去远郊踏青，天气乍暖还寒，日光却很充足。电车一路急驰，到箱根的一个小站停靠下来。我夹在下车的人群中，放眼望去，不禁傻了眼。周边哪有吸引人的乡村景致，分明是农民利用休耕田翻花样，在向阳山上栽下数十棵樱树，遍撒油菜菜籽，任其生长。何以远近闻名尔？奇怪的是游客却不大理会这些，依然兴致勃勃地朝半山坡上的花园走去。
河津樱树和油菜花相得益彰，最早是在伊东河津一带出名。金灿灿的菜田里红袖清风曼舞，远看近瞧都是光彩夺目，秀色可餐。此景年年领先于东京樱花盛开时期，招来络绎不绝的看花客，人山人海，好不拥挤。而我涉足的乡村僻壤，据说也有类似景观，人又不多，故能吸引贪图近道的看花客。
进入园林，竟无视刚才所言的遗憾了。只见盛开的河津樱树底下，扑朔迷离的花海飘动著赤、黄、绿三根彩带，一头拴于红云翻滚的树干上，一头系住了花客陶然欲醉的心。人流盘根错节，节节套入而不知回归往返。突听得绿莺鸣唱枝头，仰头寻找，心中惊喜，苍穹上下不正好应了与谢芜村的一首俳诗：菜花一片黄，月挂东方日落西。
那花那景，令都市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花鸟风月随手拈来，惟独不见菜蝶飞舞。寻找了半天，油菜田看不见蠕动的青虫和蝶影。其实眼里见到的全是赏花品种，农民为了保持美观，早已施加了要命的杀虫剂。
纹白蝶成了心中的疑团，小安美子一听说就主动带我去千叶县寻蝶。著名的“妈妈(Mother)牧场”不仅有大面积的油菜花田，周围环绕的山谷也都挂上了缤纷的自然版图。
牧场离东京相当远，坐旅行社的观光巴士出发，一会儿钻进了东京湾的海底坠道，行驶10公里后露出海面，便见人工小岛“海上萤火虫”。四周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富士山雪顶清晰可见。接著再行过两小时路程，终于来到视野开阔的“妈妈牧场”。
果然发现山野斜坡铺了金色的地毯，景色亦真亦幻。牧场里面牛羊成群，猪哼马嘶，动物世界给人带来欢乐的情绪。我们跟随很长的人流观赏田里的油菜花，几乎忘记如潮似涌的樱花很快就要席卷东京都。
两个女人由翰墨因缘谈到“庄周梦蝶”。蝶生梦境，却毁于梦。不知庄周梦见自己化成了哪种蝴蝶？古人之青睐蝴蝶，多是憧憬它编织梦境。美子说，纹白蝶不尽是害虫，它跟蜜蜂一样能采花授粉，和油菜生息相关。因此纹白蝶作为昆虫也可以算是益虫。
没想到偌大的Mother牧场，肉眼可见的飞蝶寥寥无几。我们难以捕捉一瞬即逝的蝶影，追踪了半天，终于明白是枉费力气。近年频繁交接的冷暖空气和气候异变，使菜虫羽化大受夭折。
不过以观爱大自然的情怀观察空中飞来飞去的蝴蝶，毕竟带来了喜悦。我瞧见它尽情地晃动著翅膀，一举一动充满了欲念和向往。其小小的生命体从潜移默化到破蛹而出，真是谈何容易？它没有值得炫耀的华丽外表，却依靠自己的意愿飞向了天空，追寻那一瞬即逝的梦境，留下永恒的美。
我的感动已深入到心里，幻想自己若是化成一只蝴蝶，又能遨游到多远？
观光巴士又继续带我们一路穿越阡陌纵横、延绵数百公里的田野。导游开始解说千叶县的农民为甚么喜爱种植油菜。原来油菜除了食用和观赏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使用价值。通过人工精制方法可以将菜油制成“生物柴油”，替代紧缺而昂贵的石油。早听说美国用大豆和玉米制造“生物柴油”，因而造成大豆玉米物价节节高涨。日本农业部门在连续数年的试验和推广中，也研究出将20%的精制生物柴油和普通燃料油混合，能大量降低汽车引擎的废气排放。
这个介绍，使我猛然醒悟东京的区间巴士上标明Bio－diesel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地球上大面积种植能源油菜，不可能无视传授花粉的纹白蝶吧。
千叶县农村可谓气象万千，油菜花是农民的最爱和骄傲。日本的“二十四节气”跟中国历来悉数的季节大致相同，“蜇虫启户”相当于中国的“惊蜇”，接踵而来的节令之候，便是“菜虫化蝶”和“鹰化为鸠”(“鸠”为杜鹃鸟)。
纹白蝶的突然减少，与大量蜜蜂一夜不知去向，同样是一道谜而颇费人猜测。如今“二十四节气”渐失时序，盖由徵候明显的地球温暖化所造成。大自然发生的种种异变，或许是未来的不祥预兆。
不知现在小学生们在学校生物实验室上课，是否还能见到菜虫周而复始的繁殖过程？若是没有了这类昆虫，孩子们又何以得知蝶恋花的缠绵悱恻是怎样的诗情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