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京）刘 柠
近年来，随著恐怖主义的日益表面化、恐怖活动的日益频繁化及其手段、形式的日益多样化、残酷化，已少有敢妄称置身其外的国度和人群。恐怖主义是人类公敌，在恐怖造成的人道灾难面前，只有受害程度的不同，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幸免于难者。也正因此，反恐成为全球化时代国际社会共通的当务之急，与之相关的各个层面、形形色色的课题，也吸引著人们的视线和相关国家的预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便是其中之一。
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Stockholm Syndrome），又称斯德哥尔摩效应、斯德哥尔摩征候群，或人质情结、人质综合症，指犯罪受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后者的一种情结。该语汇源自1973年发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桩银行抢劫案：两名歹徒绑架了4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对峙了130个小时后，终因心理崩溃而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但事后，所有受害者并不痛恨歹徒，且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对非但没受伤害反而承蒙其“照顾”的“感激”，为此不惜与警察敌对，其中一名女人质竟然爱上了劫匪之一，并与其订婚。
在某种特定情境下，被害者一方对加害者产生某种依赖心理，进而发展为好感，乃至模糊、颠倒了心中的是非善恶观，不惜对犯罪施以援手。对此，心理学家、文学家和历史学者均可提供证据，证明即使是正常人，也会在某种情况下产生类似的心理畸变。但是，这种对受害者-加害者关系及其情感取向转移现象的病理性诊断，尽管看上去很科学，但却往往忽视了加害者一方在犯罪过程中人性的差异及这种差异可能导致的迥然不同的结果。毕竟，在与警方激烈的对峙中，保护人质尽量不受伤害与把人质斩首以要挟政府，是两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恐怖行径。
最近，日本上演了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纪录电影《联合赤军实录：通向浅间山庄之路》（若松孝二导演），上个世纪70年代左翼恐怖组织联合赤军的话题被旧事重提。1970年3月31日，9名“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分子武装劫持了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往福冈板付机场的日本航空351航班（波音727-89型“淀”号客机），要求机长飞往朝鲜平壤。航班上有机组人员7名和乘客131名。此事件标志著日本赤军运动的高潮。
机上乘客中，有一名著名的医生，现年97岁的日本圣路加国际病院理事长日野原重明，他原本拟赴福冈参加一个传染病学会的学术会议。后来他回忆当时的感受时说，因为赤军分子威胁说如果警察突然袭击的话，他们将用随身携带的炸药自我爆炸，所以很明显，乘客与犯罪分子们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赤军派得救，自己也得救；否则便同归于尽。”
在板付机场，飞机加油，同时23名妇女儿童和病垂老者被允许下飞机，机上还剩百馀名成年男性乘客。警方本打算在福冈采取行动，但碍于犯罪分子们“自爆”的威胁，未果。于是与韩国方面联络，并达成把飞机骗往韩国降落的协议。黄昏时分，飞机重新从福冈起飞，赤军分子们看到飞机飞越朝鲜海峡，正飞往“平壤”，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为了让乘客消磨时间，赤军分子们发书籍给那些想阅读的人，有赤军机关杂志、金日成传记、伊东静雄的诗集和镰仓时期的僧侣、净土真宗的开山之人亲鸾的读本等。日野原拿到的，是一套没人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文库本，大约有四、五卷。日野原心中窃喜：有了这套书，即使被扣押个把月，也算没白过。
飞机在韩国金浦机场降落，虽然韩国警方在日方请求下，布置了年轻女性手持花环的“欢迎日本赤军”的戏剧场面，但飞机跑道旁的福特轿车、远处加油站的美国壳牌（Shell）商标等还是暴露了此地并非目的地平壤，于是进入漫长的谈判。赤军分子的除非警方突袭，否则不会加害乘客的表态，让人质们多少有种信赖感。剩下的，只有寄望于双方谈判成功。身为基督徒的日野原一册在手，内心沉著淡定。虽然以前曾读过陀翁，此番重温，受益匪浅：“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这句话，是陀翁小说的精髓。他深信自己会得救。眼前赤军分子们的言行，也使他一改往日对“行动派”活动家的印象，从配发陀翁的书给人质这点来看，“他们更像是知识分子型的革命家”。不过，话又说回来，日野原同时觉得，若他们真正读了、并读懂了陀翁的话，不至于走火入魔到这步田地。因为，《卡拉马佐夫》兄弟告诉人们的，恰恰是罪行累累的罪人忏悔改心，回头是岸，获得救赎的故事。
随著谈判的深入，解放全部人质、赤军分子赴平壤的前途变得清晰起来，想到明天就能获得解放，机内的氛围变得相当和谐。赤军分子高唱《国际歌》，乘客中不乏60年代末学运的亲历者，竟跟著合唱起来。
翌日，日本政府派出的谈判特使、运输省政务次官山村新治郎抵达金浦机场，以自身做人质为条件，交换全部人质离开飞机。当百馀名乘客分两组，先后排队走下舷梯时，在机舱门口“撒哟娜拉”的一幕耐人寻味：乘客伸出手，拍著劫机犯的肩膀说：“加油啊！”至少在那一刻，内心只有感激，没有恨。
但殊不知，一旦走出被劫持的飞机，从一个特定的环境，复归到“正常的”社会后，随著场合的变化，人的情感、价值取向便会跟著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来的想法会变得不合时宜，失去政治正确性。后来，日野原作为嘉宾，出席NHK新闻谈话节目时，随口一句“在外面考虑事情，跟在里面时是不同的”，竟遭到主持人的制止。
无独有偶，翌年发生的、标志著赤军运动走向瓦解的“浅间山庄事件”中，全副武装的警视厅机动队冲进山庄的时候，发现女性人质被赤军分子藏在一个安全的死角，纵然经历了激烈的枪战，竟毫发无损。事后，当被记者问道是否恨那些赤军分子的时候，女子颇惶惑，不仅说不出一个“恨”字，反而说那些赤军分子“很绅士”。乃至警察大为光火，禁止她对新闻界发言。因为对警方来说，恐怖分子十恶不赦，从恐怖的枪口中把人质解救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