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学文
爹领回女人的那天，我又尿炕了。姐姐海棠一摸我的褥子，照我屁股就是一巴掌。我喊：“娘哎，海棠要抽我。”我这一招很灵验，海棠的手果然就僵在了半空，她青着脸说：“不许再喊那个贱货，喊一声，抽烂你的嘴！”就在这时，小英子跑进院，急噪噪地喊：“海棠，你爹又领回来个女人。”我赶紧溜下炕，登着木梯子上了房顶，一眼就看见西边山梁上走来两个人。由于爹是偏膀子，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他身边那个女人比他高大，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爹特别爱给他领回来的女人买丝巾，而且一律是蓝色的。海棠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旁，她看了半天，抚摸着我的头说：“石头，没好日子过了。我告诉你，不许喊她娘，咱们的娘早就死了。”其实我娘没有死，而是在我五岁那年被人领跑的。娘有抽风病，平时好好的，一发作起来只有爹有办法。有一次娘犯病了，爹承诺等娘病好后就给她打个木柜子。他说话算数，果然就请了个木匠。木匠在我家住了十天，衣柜打好后，他没有要工钱，而是领走了娘。在多次寻找娘无果后，爹就开始花钱从外面领女人回来，但每次领回来的女人都在骗光爹的钱后，就偷着逃走了。
新来的女人叫刘燕，她是爹领回来的第四个女人。她是个病秧子，一来到我们家，我的耳朵里便满是她的咳嗽声。第二天早上，爹让海棠去烧饭，他说：“你别让爹为难，这是最后一次，爹再不找了。”我知道爹说的是假话，如果这个刘燕也逃走了，他肯定又会领张燕、李燕回来。爹怕海棠，家里事都是她说了算，只有娶个娘回来这件事上，他固执得发疯。早饭最终还是刘燕做的，海棠不愿意和刘燕同桌吃饭，盛起一碗独自去了西屋。饭后，爹对刘燕说：“我出去一趟，你要出去转就让石头领着，不想出去就歇着。”说罢他轻轻地瞟了我一眼。我一慌，难道爹要把看守刘燕的任务交给我？这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海棠不乐意干，我更不乐意干。爹走后，刘燕让我喊她娘，我死活不喊。但后来她说：“ 喊一声给你一块钱。”我便立即喊了五声，然后早忘了监视她，拿着到手的五块钱，一溜烟跑进了小卖铺。
我把用五块钱买的零食全部吃完，又在河边睡了一觉，这才感到害怕：刘燕会不会已经逃走？回家后我才发现刘燕没逃，或者她没有来得及逃，因为爹已经回来了。爹是到镇上给刘燕抓药去了。营盘镇有位姓米的老中医，医术很高，很多疑难杂病一经他手，都能治好。但他每天看病不超过五个人，爹这天去时，他已经关门去喝茶了。爹没有抓到药，所以回来得很早。那天晚上，在外面呆了一天的海棠回到家时，爹又走了。他怕抓不上药，连夜去了镇上，决计在米中医门前守侯一夜。刘燕讨好地试图和海棠说话，但海棠皱着眉回西屋去了。米中医说刘燕必须吃七七四十九副中药，吃到三十副的时候，刘燕的咳嗽减轻了许多。爹一脸喜色地又去了村长家，他心里始终拴着一桩心事：请干部来家里吃顿饭！我娘还没有跑时，镇上干部经常下乡，到了哪个村子都是逐户派饭，那是天大的荣耀！快派到我家时，我娘被人拐跑了，这事就搁了下来。而后来爹每领回一个女人，都和村长打招呼，但还没等镇上的干部下来，女人却跑掉了。这次爹又死缠了半天，村长终于答应下来了。到宴请镇干部那天，爹正要宰羊时，那只羊却突然挣脱跑了，并一下子撞翻了刘燕熬药的炉子，把药壶摔得粉碎。村长领人进院子时，爹正凄惶地拣药渣。村长不听爹的解释，说了声：“好你个丁羊倌，就凭你，还想捉弄人？”然后拂袖而去。
四十九副药吃完了，刘燕的咳嗽还没有治好。爹再去求米中医，米中医说他已经无能为力，让爹另请高明。爹急了眼，到处搜寻民间偏方，为刘燕治病。但到第二年春上，刘燕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海棠又在家里重新执政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镇干部来家里吃饭，以了却爹的心愿。海棠做事干练，她不但请来了村长和镇干部，而且做得一手好羊肉，吃得毛镇长等人直到下午都舍不得离去。没过几天，毛镇长派秘书把海棠接走了，说是给海棠找了个差事。海棠临走前安排我和爹：“你俩相互照顾点儿，我去几天就回来。毛镇长安排了，我不去不合适。”
海棠一个月后才露面，她把我和爹召集到一起，说那份工作还不错，她打算先干一阵子。海棠严肃地说，她这次回来，一是看看我和爹，二是因为她要走了，没人照顾我俩，所以打算让爹再续个女人。我大吃一惊：她可是一直反对爹娶女人的！让我更为吃惊的是爹的态度，他生气地说：“你娘刚死，我娶什么女人？她死了，也是你们的娘，我不会再娶了。”几天后，他甚至把海棠领回的一个寡妇刚见面就气走了。那天爹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带海棠去找爹，爹在黑暗中坐在刘燕的坟前，惟有他的烟火一闪一闪的。
刘燕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逃走，爹终于留住了一个女人……（长心）
载于《青年文学》2005年第1期
爹领回女人的那天，我又尿炕了。姐姐海棠一摸我的褥子，照我屁股就是一巴掌。我喊：“娘哎，海棠要抽我。”我这一招很灵验，海棠的手果然就僵在了半空，她青着脸说：“不许再喊那个贱货，喊一声，抽烂你的嘴！”就在这时，小英子跑进院，急噪噪地喊：“海棠，你爹又领回来个女人。”我赶紧溜下炕，登着木梯子上了房顶，一眼就看见西边山梁上走来两个人。由于爹是偏膀子，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他身边那个女人比他高大，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爹特别爱给他领回来的女人买丝巾，而且一律是蓝色的。海棠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旁，她看了半天，抚摸着我的头说：“石头，没好日子过了。我告诉你，不许喊她娘，咱们的娘早就死了。”其实我娘没有死，而是在我五岁那年被人领跑的。娘有抽风病，平时好好的，一发作起来只有爹有办法。有一次娘犯病了，爹承诺等娘病好后就给她打个木柜子。他说话算数，果然就请了个木匠。木匠在我家住了十天，衣柜打好后，他没有要工钱，而是领走了娘。在多次寻找娘无果后，爹就开始花钱从外面领女人回来，但每次领回来的女人都在骗光爹的钱后，就偷着逃走了。
新来的女人叫刘燕，她是爹领回来的第四个女人。她是个病秧子，一来到我们家，我的耳朵里便满是她的咳嗽声。第二天早上，爹让海棠去烧饭，他说：“你别让爹为难，这是最后一次，爹再不找了。”我知道爹说的是假话，如果这个刘燕也逃走了，他肯定又会领张燕、李燕回来。爹怕海棠，家里事都是她说了算，只有娶个娘回来这件事上，他固执得发疯。早饭最终还是刘燕做的，海棠不愿意和刘燕同桌吃饭，盛起一碗独自去了西屋。饭后，爹对刘燕说：“我出去一趟，你要出去转就让石头领着，不想出去就歇着。”说罢他轻轻地瞟了我一眼。我一慌，难道爹要把看守刘燕的任务交给我？这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海棠不乐意干，我更不乐意干。爹走后，刘燕让我喊她娘，我死活不喊。但后来她说：“ 喊一声给你一块钱。”我便立即喊了五声，然后早忘了监视她，拿着到手的五块钱，一溜烟跑进了小卖铺。
我把用五块钱买的零食全部吃完，又在河边睡了一觉，这才感到害怕：刘燕会不会已经逃走？回家后我才发现刘燕没逃，或者她没有来得及逃，因为爹已经回来了。爹是到镇上给刘燕抓药去了。营盘镇有位姓米的老中医，医术很高，很多疑难杂病一经他手，都能治好。但他每天看病不超过五个人，爹这天去时，他已经关门去喝茶了。爹没有抓到药，所以回来得很早。那天晚上，在外面呆了一天的海棠回到家时，爹又走了。他怕抓不上药，连夜去了镇上，决计在米中医门前守侯一夜。刘燕讨好地试图和海棠说话，但海棠皱着眉回西屋去了。米中医说刘燕必须吃七七四十九副中药，吃到三十副的时候，刘燕的咳嗽减轻了许多。爹一脸喜色地又去了村长家，他心里始终拴着一桩心事：请干部来家里吃顿饭！我娘还没有跑时，镇上干部经常下乡，到了哪个村子都是逐户派饭，那是天大的荣耀！快派到我家时，我娘被人拐跑了，这事就搁了下来。而后来爹每领回一个女人，都和村长打招呼，但还没等镇上的干部下来，女人却跑掉了。这次爹又死缠了半天，村长终于答应下来了。到宴请镇干部那天，爹正要宰羊时，那只羊却突然挣脱跑了，并一下子撞翻了刘燕熬药的炉子，把药壶摔得粉碎。村长领人进院子时，爹正凄惶地拣药渣。村长不听爹的解释，说了声：“好你个丁羊倌，就凭你，还想捉弄人？”然后拂袖而去。
四十九副药吃完了，刘燕的咳嗽还没有治好。爹再去求米中医，米中医说他已经无能为力，让爹另请高明。爹急了眼，到处搜寻民间偏方，为刘燕治病。但到第二年春上，刘燕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海棠又在家里重新执政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镇干部来家里吃饭，以了却爹的心愿。海棠做事干练，她不但请来了村长和镇干部，而且做得一手好羊肉，吃得毛镇长等人直到下午都舍不得离去。没过几天，毛镇长派秘书把海棠接走了，说是给海棠找了个差事。海棠临走前安排我和爹：“你俩相互照顾点儿，我去几天就回来。毛镇长安排了，我不去不合适。”
海棠一个月后才露面，她把我和爹召集到一起，说那份工作还不错，她打算先干一阵子。海棠严肃地说，她这次回来，一是看看我和爹，二是因为她要走了，没人照顾我俩，所以打算让爹再续个女人。我大吃一惊：她可是一直反对爹娶女人的！让我更为吃惊的是爹的态度，他生气地说：“你娘刚死，我娶什么女人？她死了，也是你们的娘，我不会再娶了。”几天后，他甚至把海棠领回的一个寡妇刚见面就气走了。那天爹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带海棠去找爹，爹在黑暗中坐在刘燕的坟前，惟有他的烟火一闪一闪的。
刘燕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逃走，爹终于留住了一个女人……（长心）
载于《青年文学》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