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焱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荒僻的小山村。小山村中的岁月对于我的家来说,应该是整个家庭历史低谷时期的尾声,爹是右派,我便是在下放后出生的,现在想来,应该有很多生活的艰难和政治的迷茫掺和在一起,而这些,我只能随着年龄的增长,从爹和妈的谈话中,逐渐由懵懂到抽象,然后具体地连贯起来,形成以书本上的历史为背景的那个年代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
因为我太小了,无论幸福也好,艰难也罢,都无法用尚未发育好的味蕾品尝生活的滋味。装满我八岁之前的记忆的,是那个好大好大的村庄的点点滴滴。
那村庄尽管是爹和妈的流放地,但却是我真正的故乡。我曾回乡寻找过我出生的那间草房,遗憾的是它只遮蔽了我来到世间的?x那,没能等到我把它完整地装进记忆里。妈说,我出生时能透过房顶的缝隙,看得见天空──这不是浪漫,而是辛酸。我选择了料峭的三月开始做妈的儿子,好在那三月的风没有吹伤我,反倒把河水的清洌和灵动带给我,使我的生命里多了些水一样的柔情。只是妈因为生我,落下了毛病,现在指节粗大,骨质增生应该是带一个生命到世界上的苦痛的勋章吧……妈每次写什么时,都要用左手把右手的拇指用力弯一下,才能拿得住笔──每次听到骨节“咯”的一声,我心里都一颤,逼一名教师放下手中的笔应该和割裂歌唱家的声带一样痛苦罢。好在妈现在不用拿笔了,她退休了,虽然颐养天年,但还是对笔有很深很深的依恋,总是鼓励我多写文章,以弥补她的缺憾。
我每写一篇文章,妈都是第一读者──应该是听众,如果在妈身边,我立即读给她;不在身边,我会通过电话读给她。妈每次听完,都在鼓励后提出些建议,然后告诉我一定要把稿件打印给她。她珍藏着她曾经的渴望、现在的欣慰。
我把文章交给爹和妈时,总是将我的成就感展现给他们,自信地笑。妈总是鼓励,而爹总是似乎不屑一顾,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一贯方针:小子,你别昏了头!路长着呢!一张一弛,在我心里泛起一股暖流,独处时悄悄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像我故乡、我出生的茅屋旁清亮亮的河水……
河是辽河,发源于二龙湖。但我小的时候只知道它就是西辽河,它的源头和最终的流向都没有天上遥远的星星真实,尽管如此,辽河的波痕还是在我记忆深处闪着潋滟的光,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和清香的水气充塞着整个童年。
我出生是在前屯,那间房是爹和妈租的。后来,实在没有地方住了,爹和妈同大队商量,给了一块房场地,是在后屯,也是辽河岸边,爹妈带领三个哥哥,自己和泥脱坯,盖起了我记忆中的第一个自己的家。家的建筑过程我全无印象,现在回忆起来应该很不容易,但在那个年代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艰难,也许肉体上的疲劳可以缓解精神上的压抑吧。
在家和辽河的中间,有一块地,是自己垦荒垦出来的。我记得那时一直种的是高粱,我就是在这块地边、也就是辽河的岸边,看着辽河水清亮亮地从南向北流过,家人就在我身后的地里耕作。
呆愣愣地看着河水,一看就是半天。我只能看河水,因为我的家人不让和我村里的孩子玩,我爹是犯错误的人,虽然那时的孩子不懂什么是错误,但总之不是好人,是低人一等的人,所以为避免我受其它孩子的欺负,家人为我选择了独处。我因此而弱小,因此而学会了冷静和思考──几乎整个童年就是伴着辽河度过的,所有孩子的游戏对我来讲是一块无法添补的空白。
但我没有遗憾,辽河水滋润得我的感情丰盈起来,也使我的童年别样地生动。
它浇灌了这个村庄多少年我无从知道,但辽河水是养人的,使得这方百姓在东北的粗犷与豪放中多了些水的细腻。爹和妈说,虽然我家是下放,但是当地的群众大多对爹和妈是尊重的,总能找一些冠冕堂皇的政治允许的理由照顾他们,现在想来,他们尊重的是爹和妈的做人,也包括他们的知识。从现在爹和妈的学生每次回来看二老的神情可以知道,从现在故乡的人再看到爹和妈的热情可以知道,那种尊重该是最原始的、最朴素的、最真诚的、最弥足怀恋的。
辽河从南边远山间向着北方平展的沃野奔涌而去,河对岸是大片的稻田,尤其雨后,绿得透明,绿得清爽,绿得晶莹,绿得澄静。而这绿,应该是得益于辽河水的滋养。如果说对童年的故乡有个遗憾,那该是对这绿的遗憾──我从没有到过河的那岸,那时的河面实在太宽了,宽得遥远,将对岸宽成一个无法企及的梦。
因为辽河的宽,所以宽出了一道渡口的风景。一艘木船,靠拉在两岸的钢纤摆渡了许多许多年,据说,船匠的儿子是船匠,船匠的爹也是船匠。船匠摆渡、看渡口是义务的,几代如此,不要钱。我离开那村庄时船还在,再次回去时渡口换了地方,我和女朋友拍了些照片。但现在两座桥的出现结束了船的摆渡历史,我无法再听到水浪拍击船弦的声音,还有撸钢纤的声音,也无法看到须发皆白的船翁往来于碧波之上。船翁的和蔼和令两岸百姓的尊敬随着交通的便利被遗失在一个朴素的年代,现在,开车可以过河了,但是往来是要收费的,没有人记得收过河费的人是谁,只是将五元钱交到他手里,就可以过河了。交钱的坦然,收钱的漠然。我终于明白了,田园的风情原来还需要人情质朴的点缀。
爹妈和哥哥们谈起辽河时,总是不忘对老船匠感叹一番。
辽河真的养人,不仅灌溉了大片的良田,而且,河里的鱼虾丰富着村庄里的人们的物质生活──那时应该没有精力去谈精神享受。
我的三个哥哥水性很好,经常是在爹和妈的眼光中,举着手一步步走下河,渐渐地消失在手尖两个小小的漩涡中,然后,在很远的地方,一个漂亮的水花,钻出头来,快速地摇头,抖掉脸上的河水,回头看着爹和妈大笑,爹妈绷紧的脸也随之露出笑容。哥水性好是爹和妈的骄傲,同时也给贫困的家带来节日的喜庆。大哥肺活量大,潜水时间最长,摸的鱼也最多,而且多是鲶鱼,一根刺,味道真的鲜美。因村子的南边有个采石场,并且那时炸药不限制,三个哥哥就用酒瓶自制成炸弹,每次都收获不菲。在我记忆中,最多的一次是二哥用肩扛着满满一水筲鱼,从对岸游了过来。
辽河的鱼,好吃!纯野生的、天然的鱼是现在的概念,自这个概念出现以后,鱼的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村子里的人都吃辽河的鱼,但辽河的鱼就是捕不断,而且,冬天还可以在冰面上掏个冰窟窿,能抓到很多蛤蟆,在火盆里烧了吃,是上好的美味。
辽河,滋养了村庄里的人们,滋养了那个年代,滋养得爹和妈脸上找不到一点绝望和悲伤。
我9岁那年,因爹落实政策,结束了他的流放生活,我也因此而告别了我的故乡。
大黄狗跟在马车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故乡,离开了辽河。
人一方面喜欢离开家、离开故乡去闯荡、去漂泊,同时又对出生地有着深情的眷恋。就在对故乡的背弃和回望间行走着生命的进程,而故乡成为渐行渐远的回望的结点时,感情才具有了苍凉的诗意。
我离我的故乡不远,但回故乡却也不容易。一是因为工作的忙碌,二是因为我不敢去触碰心里故乡的记忆──那小村庄是很脆弱的,只能在我的记忆里定格它的风貌。我每一次回乡,就如同在一个精美的瓷器上添了一道裂痕,心痛不已。
回乡时,老人能从我脸上辨别出儿时的模样,热情地叫我的乳名,叫得我激动不已。虽然整体布局没什么变化,但是房屋基本上都是砖瓦结构了。村庄并不大,前后屯的人家基本上都还熟悉,但孩子们却都陌生。我惊诧于村里有太多的十八、九的青少年在游荡,而且,大多有种蛊惑仔的装扮,村与村之间,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听老人们说,还有很多女孩子放弃了学业,在外面做“小姐”……
故乡富了,现在已经不需要辽河的滋养了。辽河一定很失望、很伤心,曾经她滋养的子民在她怀里游弋,对她是如此的热爱和尊宠,但现在,则是一种践踏。几台挖沙船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河床,并且,能垦殖的都垦殖了,再也看不见茂密的水草,还有栖息在水草间的水鸟。
现在的辽河,窄窄的,孩子们都不需要、也无法在里面寻找童年的欢乐,她羸弱地蹒跚在小村的一侧,断断续续地流着,像老人几乎枯竭的泪腺,勉强滴几滴迎风眼泪,远处曾经蓊蓊郁郁的山,基本上都卖给了个人,天然次生林砍伐殆尽,如同老妇人干瘪的乳房……
我问爹和妈,还回去看看么?他们说,不了,没什么看的了……
小村之恋
日期:
05年05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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