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一个人可能不珍惜时间，不珍惜名声，不珍惜晚节，甚至不珍惜曾经患难与共的妻子或多年负笈海外的丈夫，但恐怕没有人不珍惜自身健康，我也同样。幸好，健康是自己为数可怜的优势项目之一。几年体检下来，无论X光B超还是心电图化验单，均“未见明显异常”。而且外观也基本过得去，据说一不大腹便便举步维艰，二不白发苍苍憔悴不堪，更不气息奄奄日薄西山。总之相当健康，同事口称羡慕，我也暗自庆幸。不料今年检出了超标数值：血压140/90。高血压，“三高”中荣获一高。医生怕我惊慌失措致使血压继续攀高，赶紧好言抚慰：高压190低压150之人都照样吃香喝辣上蹿下跳，你这个程度的全然不足为虑。何况一次可能不准，复查两三次再下结论不迟。第一次复查，120/90，高压迅速回归正常，心头乌云散去一半。隔日再去校医院复查，中医出身的Z医生叫我双腿平放正襟危坐——“架二郎腿血压就升高5度”——五分钟后一量：115/90。高压彻底解除警报，但低压纹丝不动。“低压同工作节奏有关，”Z医生说，“很忙吗？”我说自己虽无官职，却不轻闲，一般得过子夜十二点才敢上床。“年纪呢？”我回答五十年代出生的。“五十年代的人却天天十二点后睡觉，未免太紧张了，要放缓节奏，此其一。其二，我时常看也喜欢看你的文章，觉得你多少有‘愤青’情绪。知识分子济世情怀诚然可敬可佩，但‘愤青’则有损神志，也会导致血压蹿高。”

我同Z医生认识很久了，知道他看书量大，举凡儒道释文史哲无所不涉，作为中年男士，在多是女医生女护士的校医院尤其显得志趣高远，谈吐不俗，即使路上遇见立谈片刻也每受教益。事关血压大事，此刻就更加虚心求教，惟恐听漏一字。“你要向一个人学习。”向谁学习？非我自吹，我最善于学习。“苏轼，苏东坡。”苏东坡血压多少？此公忽而“大江东去”忽而“把酒问青天”忽而“聊发少年狂”，愤世嫉俗，心高气傲，天风海涛，不可一世。血压不高才怪。“杨柳岸晓月残月”的婉约派柳永那厮倒可能不高。Z医生并不理会，兀自侃侃而谈：纵观东坡一生，可谓命途多舛，历尽坎坷。一度入狱，险些丧命；数次谪贬，辗转流离。黄州汝州惠州儋州，荒野茅屋穷困潦倒。然而他能上能下，能屈能伸，能朝能野。或躬耕东坡，或泛舟赤壁，或汲水煎茶，或笑傲风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血压笃定不高，何也？盖因他精通穷达之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或曰进退于儒道之间，进则孔孟以社稷安危天下苍生为己任，退则老庄以淡泊清静超然物外为依归。亦即入世虽切，而出世亦快也。入世血压或者蹿高，出世则倏然平复矣。林君何不学之效之？庶几血压旬日可愈，不亦乐乎？

见我仍面带踌躇神色，Z医生放松语气，换上日常语汇，继续淳淳开导：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谁，最重要的都莫过于健康二字。甭说别的，举个极简单的例子，从明天早上六点开始你连续牙痛三天，非同一般地痛，痛得你疵牙咧嘴恨不得自己掴自己嘴巴。不出三天，我敢保证，什么N级教授呀什么JAPAN文学呀什么专栏BLOG呀什么BOOK论文呀，什么中外MONEY呀，在你眼里，统统会变得虚无缥缈滑稽好笑，至于大海那边的村上春树某某就更不知是何村何树了。余华写过《活著》，活著固然要紧，但光活著并不够，还得好好活著才成。如果整天牙痛，像刚才说的那么痛，活著又有多大乐趣呢？所以得好好活著，就是得健康。说到底，有钱有势有官有职有名有利有豪宅有“奔驰”，甚至有漂亮老婆或妖艳情人，都不如有健康。只有健康是你自己的、自己身上的，别的都是身外之物。或者说健康是皮，别的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健康，而且善良——善良是心灵健康的根本——健康加善良就是完人！这么说该明白了吧？现在不用回答，三天后再来复查血压。到时候我自然晓得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明天就是第三天。我真明白了吗？我还要去复查吗？还有去复查的必要吗？如果去，和苏轼一起去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