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赵丹宁

　　★ 第一天 ★

　　今天是星期六，断奶的日子。断奶定在气候温和的春秋季节，事前几天，母亲会告诉孩子，而孩子们——我的女儿小心也是如此——多半已经略懂是非，因此都有些惶惶然，一些孩子还会号啕大哭。

　　早上我起来给小心最后一次喂奶，抚著她的小脸说：“多喝一点吧，这是最后一次啦。”然后到浴室，在胸前画上人脸，再给她看，发表正式的“断奶宣言”。小东西目不转睛地瞅著，脸色阴郁，把小手用力地勒著。过了一会儿，她上前合上我的衣服，走开了。一个上午，她默不作声地玩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中午时候，奶奶来了。天开始下雨。有两三次，小心抱住我，像往常一样要喝奶——没有得到满足后，她失望地哼哼著哭了。到晚上十点，她一直在玩，突然有了挥发不尽的精力似的，也许是在释放她的焦躁和不安。玩一会儿，她就哭著来找我，就连平时最要好的奶奶也不让抱了，只粘住我。其他人想抱她走，她就朝我大声哭叫，生离死别一般。我也流了泪，看著她难受的样子，觉得心都碎了。平时我一个人带她，有时候会感到沮丧和不耐烦，特别是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就被这样中断了的时候。可从那天开始，我的想法改变了。因为我突然明白，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一去不复返，包括那些夜啼的不眠之夜，每隔一小时、半小时就不得不起来抚慰她、给她喂奶的夜晚。

　　她终于躺了一会儿。到了12点，又醒了。于是我们和她周旋，陪她玩。一整晚，她都在我的怀中，我却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她好可怜。她时不时哭一阵，我们就把小猪之类的玩具往空中扔，逗她乐；放放抒情音乐给她听，从那时候开始，她喜欢自己放CD听了；我还举个小灯，抱著她在房间里“巡视”，告诉她大家都最爱她；最后一次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拥著她坐著，办家家做饭，读书。折腾了四个小时后，小东西也招架不住，倒在我怀里不吱声了。我也在胸口敷上两块冰毛巾，睡下了。

　　★ 第二天 ★

　　早上六点钟，小心一翻身醒来了。下午，我把孩子交给奶奶，然后吃了一粒安眠药，昏天昏地地睡了一年半以来的头一个好觉。晚上，其他人哄小心入睡。半夜里他们抱著她来找我，因为她哭了近半个小时。于是我们母女俩又开始奋战，不过这回只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 第三天 ★

　　早晨，我去母乳育儿指导老师那里接受治疗。下午，小心发烧到38度多，听从医嘱，我们不停给她喝水，想办法变花样地骗她喝。晚上7点多钟，她哭了半小时后入睡了。

　　★ 第四天 ★

　　小心开始睡午觉了，这是断奶以来头一回。不过，情绪仍然不佳，稍不如意就哭个不停，又流鼻涕又咳嗽，不过，烧终于退了。

　　下午我们外出回家后，她又照老样子爬来要奶喝。我冲了奶粉，告诉她：“妈妈没有奶了。不过，这个瓶子里的奶和妈妈的一样。”她深信不疑，甜甜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又啜了几小口，就没有再来缠我。

　　晚上11点钟，她在我怀里哼哼著迷迷糊糊的，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来。不过，睡著后，她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几天来，我也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晚上孩子睡后，我独自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把小心婴儿时候的录像拿来，看了几个小时。昨天，和我们同时断奶的一位日本母亲对我说：“孩子偎在自己怀里喝奶时候的小脸多可爱啊，可是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小心喝奶时，把扁扁胖胖的小脸颊柔顺地贴著我，温柔的目光、认真执著而陶醉依恋的表情，充满了对母亲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赖。

　　断奶时，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也许在孩子的每个成长阶段，都是如此）。既希望孩子尽早忘了吃奶的事情，可孩子真的忘却以后，母亲又像退潮后被留下的沙滩，止不住地失落。既希望孩子从此独立长大，不再二十四小时紧粘自己不放，可孩子断奶后开始自作主张，走路也不再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而是走到前头的时候，母亲又会暗暗伤心。

　　这些天来，小心像变了个人，不太听话了。对她说什么，她都静静地听著，眼睛里是一副茫茫然的神情，或者哭哭闹闹，整天没有笑容。我突然暗自悔恨起来，寻思著不断奶该多好，就这样一直让她吃下去，让她永远无忧无虑地快乐地生活下去多好！就算她因此长成个刘阿斗，我也心甘情愿。再说相反的，她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杨振宁呢。不，不，综合长远地考虑起来，还是保险起见，狠狠心断了的好。

　　★ 第五天 ★

　　一大早，小心醒来后，看著我笑了。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我每天早上要挤奶，今天没来得及避开她，就没有跑开去画好人脸。她用手指著我胸口，不得其解的表情。我对她说：“妈妈这里痛，不过挤出来就好了。挤出来的脓臭得很，不要去摸。”她将信将疑地把小手伸到盆里去搅了搅，笑嘻嘻地跟著说“臭、臭！”她又开始响应我的号召“香香妈妈”，用沾满鼻涕的小嘴凑上来嘟一下。

　　她睡了两个小时午觉，晚上十点半入睡，生活重新回归轨道。不过晚上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递来蓝色小水珠花纹的靠垫，那是喂奶时候常用的。她吱吱呀呀地比划著，要套到我腰间，还要坐上来，就像从前吃奶时候一样。我又忍不住落泪了。她看这样还是不行，就抱住我的肩，两只小脚一蹬一蹬地哭起来。我抱她到客厅，指著奶粉瓶子说：“这个，和妈妈的奶一样的。”她很理解似的点点头，指指我的胸口再指指奶粉再指指我。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很多。

　　睡前，她让我抱著她，支使我拿这拿那、跑东跑西，把家里巡视个几遍。听听电话留言，看看有没有人到楼下按过门铃。最后撕了些小橘子之后，倒下不动弹了。

　　★ 第六天 ★

　　小心这几天成长得很快，已经能拉开门把手，自己开门了。在公园里，她能够自己荡秋千了。那么小小的人儿，短短的小胖腿，坐在秋千上一动就要滑下来似的——可就是掉不下来，因为她的小手紧抓铁链，小肚子也练出点腹肌来了。她自己推自己坐的婴儿推车，推得很像样，引得路人扑哧而笑。她学我的样子，一手拿地址本，一手拿电话，跟假想中的人吱吱呀呀地交谈。饭后，她会把桌上的饭碗和盘子搭起三层来。

　　小心断奶后食欲大增，每顿吃大半碗饭。还有上午和下午两次小点心、水果，尤其爱吃山芋，一次能吃下半只大山芋，比我胃口都好。

　　她低头咬下食物的时候，扁扁胖胖的小脸，小嘴的上唇撅成个尖角，像个小松鼠。这个情景总让我回想起她吃奶的样子，胸中不禁一热。

　　几天之内，小心突然长大了许多。我呢，照照镜子，疲倦下垂的眼睛和面颊，好像也老了一些。我们就这样共同度过了一段艰苦而难忘的时光，它会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盒子里。等小心终于展翅高飞以后，让我一个人把盒子打开静静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