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县）晋 鸥

一、《中文导报》给我的启示

1992年春，当飞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腾空升跃时，对我这个识不完日语五十音图的“文盲”，此举东瀛一搏，究竟前程如何？心中一片茫然。

还好，当我在来到日本一个半月时，有位朋友要归国，他把他一份非常好的晚上工作让给了我，使我的生活有了保障，深感欣慰。有一天，日本语学校的一位同学知道我会写写、画画、刻刻，把我带到了他的一位在日本美术公司就职的朋友家里去。只见他朋友家房子宽敞，家具整齐明亮，四门大冰箱边上还放著3箱啤酒，这家伙日子过得非常潇洒。羡慕之馀，暗暗鼓励自己，要朝著这种生活努力。记得有一天，同学中有人拿来了一张《中文导报》，里面有一句使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的留学先辈名言：“在日本只有自己才能把自己推销出去。”在这以后，我一反过去“谦虚”、“谨慎”的习惯，广交朋友，寻找机会“推销”自己的长处。一年后的一天，有位在日本搞艺术的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在大阪崇光百货店将要举办‘大中国商品展’，需要一个人表演篆刻艺术，不知你上学情况如何？能不能去？”我一听毫不犹豫地回答：“去！上学我自有办法。”从这以后各种机会来了，一发不可收。先后在日本各地美术馆、博物馆及一流的百货公司表演书法、绘画及篆刻艺术，颇受盛誉，经济上也有了宽馀。由于当时自己还是在校生，但还是千方百计地有“计划”地缺课。在研究生毕业时，不但成绩全部A，而且还拿了奖学金。

二、热爱中国文化艺术的日本老人

我在美术馆、博物馆及百货公司表演书、画、篆刻艺术，一方面可以挣钱，另一方面还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客人。

记得有一次，在日本桥三越百货本店举办“世界艺术家表演展”时，我作为中国篆刻家进行表演。展览第一天，有位80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找到我表演的地方，从怀中的一只小布包里拿出十几方大小不同的石印章对我说：“这是我20多年前去中国时买的，当时由于时间关系没有刻。前几天从广告上看到了中国艺术家在这里表演篆刻，所以就拿来了。我们全家六口人，请帮每人刻一方名字印，其馀的随便请先生刻些中国的什么名言佳句。”当时，我感到非常为难，对老太太解释说：“我喜欢的贤人名句，您老人家不一定喜欢，还是您自己选好了后再刻。”老太太赶紧摇摇手说：“不！不！我从小就喜欢中国，喜欢中国的历史、文化、艺术。先生您挑选的句子，我一定会喜欢，拜托了。”说完就走了。隔天老太太来取印章时，为了感谢她对中国及中国文化艺术的热爱，在刻费上我给了她优惠。

三、我无意中“挽救”了一个“酒鬼”

有一次我在京都高岛屋美术馆表演篆刻艺术时，一个理著小平头、身上冲著一股酒味的中年人几乎天天下午来看我刻印章，一看就是2、3个小时，也不吭声。说实话，我有点讨厌这个人。到了展览最后一天的下午，他又来了，一见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说：“先生，能不能帮我刻这三方印章？”我一看：“嗜酒如命”、“壶中日月长”、“千杯不醉”。不用说，这是个“亡命”的酒徒。不到一小时，我就把这三方印章刻好了，他付了钱后就离去了。

随著时间的推移，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消失了。但2年后的一天，突然有人给我打来电话说：“先生，我叫田中，就是2年前在京都高岛屋美术馆请您刻过印章的那个田中。此后，我与田中相约在京都的一家中国料理店见面。一坐下，田中便问我喝什么酒？我说：“我不会喝酒，来杯乌龙茶即可。”接著我问他喝什么？他说：“2年前戒酒了，也来一杯乌龙茶。”我有点半信半疑。饭后，他一看时间还早，便邀请我去他家“坐坐”，顺便要我指点指点他的篆刻作品。“坐坐可以，指点不敢当，大家一起学习。”我客气地回答。

一到他家，他爱人马上出来迎接我们，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不停地说：“谢谢您！恩人！谢谢您！恩人！”我大惑不解地说：“田中太太，你是否弄错了，我没有给你家做过任何好事。”“不！不！先生您做了大好事，我丈夫自从前年在京都高岛屋美术馆看了您的篆刻表演后，对篆刻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酒也不喝了，一有空就看书研究什么篆体啦、章法啦、流派啦。以前天天喝酒，而且常常喝醉，把身体都喝坏了。医生曾警告说：如再这样喝下去，难过60岁。他也不理这些，真是酒比命还要紧啊。”说完又使劲地给我磕起头来。田中在一旁接著说：“多亏晋先生，使我的人生变得充实有意义了……”

那天，我们谈得非常投机，忘记了末班电车的时间，结果田中叫了出租车送我回宾馆。

四、市川先生给我的启示

我出国以前，在国内的一家艺术单位工作。有一次，北京中国艺术研究所的柯文辉（曾出版《刘海粟传》等著作）来给我们讲学。他在谈到艺术作品时曾说：“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好像一艘迷失了方向的航船，看到了航标一样。”还比喻说：“好像一个人在对生活失去信心产生绝望时，当他看到了一件艺术作品，这件艺术作品的巨大魅力，使他产生了重新生活的勇气。”柯先生的这番对艺术的高论，在我来到日本后得到了印证。

记得一年秋天，我在东京日本桥认识了一位退休的广岛大学音乐教授市川先生。当我们成了朋友后，一次在他东京的自宅中做客时，他讲起自己热爱音乐不同凡响的经历，让我感叹万分。

市川先生说，他老家在神户，在他上初中时，交上了不良朋友，常常去一些店里偷水果、面包之类的东西吃。有一次给店员发觉抓到了警察所，警察一看他们年纪还小，而且偷的东西价值不高，在教育一番后，通知家长给领了回去。一回到家，父亲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一怒之下叫他滚出去。他边擦著眼泪离开了家门，不知不觉走到了神户港口。望著辽阔浩瀚的大海，心想今后再也没有脸见老师同学了，还是离开这个世界吧，慢慢地脱下了衣服，往海水深处走去。突然，一曲非常优美动听的钢琴交响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抬头望去，是停在不远处的一艘货轮上传出来的。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完了这首不知名的交响曲。这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感人至深的美妙乐曲。然后转身回到岸上，飞快地朝著那艘货轮奔去。到了船边，他大声喊道：“船上有人吗？”这时，一位50多岁模样的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小弟弟，有什么事吗？”那人问道。“刚才船上播放的是什么音乐？作者是谁？”“是德国的钢琴家苏曼的《梦》，你熟悉这首歌吗？”他摇摇头默默地走了。

从此他断绝了不良朋友，脱胎换骨，发奋学习，考上了广岛大学音乐系，后来成了该大学的教授，先后应邀在美国、德国等大学讲学，并在上海音乐学院举办了“市川先生音乐演奏会”。他的精湛艺术造诣，受到了上海音乐界的一致好评。

五、天命难逃，我在日本成了债权人

在日本，1999年是我的厄年，也就是凶年。所以在这一年，我处处小心行事。到了12月初，我一看，今年这一年方方面面还算顺利。中国有句俗语叫“见好就收”。我暗思：“1999年在日本是厄年，在中国说不定是平安年呢。”12月3日我买了张机票潇洒地回到了中国浙江老家。

在老家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一个月，心想1999年已成为历史。2000年元月4日，我满身轻松地返回了日本。元月6日，按照我回中国前的约定，将与同我有业务关系的大阪艺术书籍批发中心的伊藤部长在东京上野碰头。一见面，我还没有向他问新年好，伊藤部长就神色灰暗，焦急地说：“不好了！我们公司出事了。去年12月24日，我们公司破产了。”瞬时，我脑子里轰地一响，马上意识到，我在他们公司的180万日元应收款完了。伊藤部长接著说：“这几年，由于日本经济一直没有复苏，加之现在看艺术书籍的人在逐年减少。再则，随著电脑的发达与普及，购书者可以不通过书店直接用电脑从出版社购买到各种书籍，公司已欠债16亿日元。社长自知无回天之术，只好宣布破产。”说著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债权者会议通知书”复印件：“本月16日将在大阪举行‘债权者说明会’，请尽量抽时间去参加。正式通知书近日将由律师寄给你，感谢你在这几年对我们公司的大力支持。由于公司破产，使你在经济上蒙受了损失，在此再次表示我的歉意。”说完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你们公司的破产给我带来的经济损失，让人心痛。说实话，这笔钱在我的老家，可以买一套小住房，或者在日本，可以乘游船游世界一周。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这几年，我也要感谢你对我的各种照顾，特别是对一个外国人的帮助，这是用金钱买不到的。”我振足精神地回答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常常反思道：人，是由命运来作出安排。即使我们逃到天涯海角，该轮到的还是跑不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六、我几乎走遍了全日本

回想当年我在接到“就学通知书”和签证时，马上给单位写了份“因出国留学，要求停薪留职的申请书”。单位领导给我开了绿灯。当时，支部书记还特地找我谈了一次话：“1、出去了以后，要注意身体。遵守人家的法律，做个正直的人。2、拿一张硕士文凭。3、挣人民币500万元。4、再生一个小孩。”

15年来，通过不断努力，我没有辜负单位领导的殷切期望。最值得庆幸的是，15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全日本；北海道的雪景、函馆的夕阳、秋田的稻疆、箱根的温泉、富士山的壮丽、横滨的中华街、千叶的迪斯尼乐园、银座的画廊、京都的寺庙、大阪道顿堀的红灯区、金泽兼六园的红叶、熊本阿苏的火山、广岛的和平公园、福冈的暴走族、冲绳的迷人风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更加丰富了人生。应该说“抗战”已经“结束”了，但面对21世纪的今天，我不会停下脚步来。前面的人生道路还很长，我将朝著新的目标迈进，做一个无愧于时代的人。

东渡，我的理解是：不光是读书、挣钱，更重要的是人生体验，五光十色的人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