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晓 琦
今年日本暖冬。我总是认为,天寒地冻,冰雪料峭,真正的冬天应该是这样的。
冬天应该真正地寒冷,那种必须穿尼龙裤绒线裤甚至棉裤才能抵挡的冷,必须戴厚厚的围巾和帽子,必须穿得像北极熊一样厚实,走起路来必然步履蹒跚,举步维艰。
真正的冬天,一定要下雪,下鹅毛般的大雪。大雪从天而降,飘飘扬扬,整天整夜,直到世界银装素裹,整个世界明亮得令你睁不开眼睛。
真正的冬天,室内一定要烤火,烧得火红的炉子上炖著开水,炉膛里却烤著红薯。整个房间不但被火炉照得红红的烘得暖暖的,还总是弥漫著红薯的香气。而每一个从门外进来的人都不出意外地围坐在火炉边上,脱下被雨雪沾湿的鞋子,一边聊天一边慢慢烘乾。
真正的冬天,学校里每个孩子都会穿套鞋,但一定都会随身带一双棉鞋。这双棉鞋大多是外婆或者奶奶亲手缝制,鞋子的面料总是精心挑选过,如果不是红黑格子,就有可能是细碎的灯芯绒小花。上学用塑料袋拎去学校,放学又装好小心地拎回家。
真正的冬天,不论穿多厚的袜子多暖的棉鞋,脚上一定会生冻疮,红红肿肿,又痒又痛。白天的时候永远冰凉,烤火的时候又一定很痒。而就算戴著手套,白天被风一吹,晚上回家大拇指下方就一定会起一层皴,把手放进热水的时候会有一阵辣辣的刺疼,所以,一定要用肥皂仔细地洗乾净,再小心地擦上百雀灵。
真正的冬天,晚上经常缩头缩脑地用铁罐子装了水放在朝北的窗台上,有时在冰块里冻上一朵塑料小花,或者在里面放一些彩色的塑料纸片,等到第二天,一早就急不可待地跑去看是不是已经结成冰块。一边忙著去上学,一边还用圆珠笔管子在冰块上吹一个洞,用绳子穿好拎著带去学校。
真正的冬天,让每个孩子都无心上课,眼睛不时留意窗外纷飞的大雪。一下课,所有人都跑去外面抓一把雪,捏个雪球扔出去,或是堆半个雪人又推倒。大雪来得这么容易,没有人会觉得需要珍惜,就好像从来没有孩子会留恋童年。每个孩子都有一颗茁壮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盼望长大。
很多很多次,无数次地,我在梦境里见到自己小的时候,在无比怀念又万分熟悉的环境中,徘徊游荡。我重新走过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看望一个又一个小时候的朋友,问这样或者那样一直想问他们的问题,想对他们说很多很多话——“你好吗?”“你一定和我一样终于长大了吧?”“你想起过我吗?”“你还记得我吗?”“我送你的本子还在吗?”“送给你的那本书你看懂了吗?”“你给我的信不见了,不过那些话我还记得……”“我终于还是丢失了你送我的兰花。”……
这些话早已经不是秘密,对遗忘了往事的人们来说;但是对我而言,它们是不可释解的咒语,一直按捺在我的心头。
对于故人,我可以谈论的只有往事,不管你问我多少关于如今的话题,我都无法飞身投奔回到现实之中。我的生活是记忆,它之所以还留存些许甜蜜,是因为它们让我如此如此地珍惜和留恋。我的记忆是幻觉,是曾经无比真实却再也不可重现的幻觉,它们发生在一切背景之前,好像一场孤单冷寂的舞台剧,缺失著每一个真实的元素,无始亦无终。
而我是惟一一个忠实的观众,冷静地坐在你们的对面,观看自己。
我时常想起真正冬天里那一场又一场的雪,想起火红的暖炉,想起站立在大雪里从神气到融化的雪人,想起手里提著的冰块,想起脚上红肿的冻疮,想起一个又一个温暖却又寒冷的时刻。它们真的存在过吗?它们真的消失了吗?
我说:“日本暖冬。我真的很怀念下雪的日子啊。”
她说:“你不知道吗?这里现在也不像我们小时候那么冷了,也不再经常下雪了。”
是这样的吗?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