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阪）徐滟波

　　小的时候，我家的前面有一个池塘，那个池塘里有我童年无数个快乐记忆。春天，看鸭子在池塘里翻跟头；夏天，我们在池塘里洗澡；秋天，踩著水采蒲棒；到了冬天，池塘里结了冰便是我们天然的滑冰场。
　　我曾记得许多个中秋节，吃过饭，在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我和小夥伴们捉迷藏，风似地跑，风似地追。玩到累了，便一骨碌滚到坐在院子凉席上乘凉的外祖母身边，枕著她的膝盖，哀求她讲，讲过一百遍的牛郎织女，月宫嫦娥。外祖母是永远不会拒绝我的，她是那么的爱我。外祖母的手里拿一把大蒲扇，为我□著微微的凉风驱赶著凶恶的秋蚊。
　　外祖母的故事开头永远是“从前啊……”
　　池塘里的鱼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尾巴啪一声敲一下水面又落回去；蛐蛐儿清亮的鸣声是这清泠泠的夜里最美的小夜曲。不知不觉，月亮一步一步爬上来，月华散下来，散进池塘里水面便泛起零零碎碎的亮光，鱼儿也不寂寞了；散进草丛里，蛐蛐儿为这突然的光亮吓了一跳，停了吟唱。忽又转过神来，唱得便更欢快更起劲了。月华散在我和外祖母身上，我已睡著了，身上盖著外祖母的外衣。外祖母轻轻地摇著身子拍著我，对著空中的月亮自言自语著什么。满月的明洁光辉，她静静地拥抱著地上的一切，就像我的外祖母拥抱著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离开外祖母的怀抱。当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小的老妇人了。
　　她离开了我，去了像月亮般遥远的地方。
　　我不曾见她最后一面。那时我在异国做著最苦的挣扎。家里隐瞒了她走的消息。直到许多许多日子以后，我回到家，家里属于她的那个房间空了。家里有了空调，那把又旧又老的扇子也去了月亮了。我一直没有流泪，我彷佛只是在等，等哪一天我推开门，会看到她像以往那样坐在那儿，手放在口袋里，说“蓝儿，看姥姥这儿有什么。”我只是想她是不是出远门去了。
　　直到有一天，在图书馆看到一个《这个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哪去了》的书名时，似被焦雷打了一般，眼泪刹那间涌进眼底。这个世上最爱我的外祖母去哪儿了？
　　飞机爬上九月大蓝的天空，我的家乡一寸寸小下去，浮云悠然地经过它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一个行者，像这空中的一片浮云。
　　大阪是个冰冷的城市。声嘶力竭的喧嚣也掩不住它深深深深的疲惫和寂寞。
　　我就是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著。
　　九月的夜开始凉了，但没有人为我加一条毛毯或披一件寒衣。我已经学会自己抱紧双肩取暖。
　　透过窗子我看到月亮停在中天里，月光散开去，在她身边生成一圈淡淡的彩晕。月光映在楼下人工河静静的流水里，流水自流著，它不为月光停留。有一片浮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的脸，天空暗下来。浮云飘走了，飘向更大片蓝黑色伸展著的天空里。月亮又亮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即使没有江海，有一碗水，也可以映出月亮的清泠泠的脸。
　　万里无云万里天，我知道这天是伸展开著的，如同家乡大张著怀抱的亲人，它的怀抱里睡著月，月的怀抱里拥著我。
　　我总是有福的，在这有水有月，在这有云有天的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