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英

“这个冬天你想怎样过？怎样过、怎样过……”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粗重轰鸣。我清晰地看到张开的大嘴，却看不清嘴巴以外丝毫，鼻子、眼睛、脸庞。

腾然坐起，周身大汗淋漓，抓起床头柜上的手帕擦拭掉冷汗，又端起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双手用力压住胸口，好久好久，狂跳的心才平缓下来，长长舒口气，又是噩梦一场。

记不得今年有多少次噩梦了，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眼对口、口对心喃喃自语：没事儿没事儿，天没塌地没陷，胳膊腿没断，热血还在身体内循环流淌。

索性不睡了，打开手机翻看，熟悉的话语又跳上屏幕，“熬过今年，不倒下，就是胜利！”哈，胜利，多么光灿的词语！在我以往的概念里，是完成预先定下的某项有点儿恢宏的目标，譬如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去南极在清澈冰冷的水中游泳；抵达珠峰大本营；顺利码出表达了心愿的文字……。现今“胜利”放下身段，与不倒下、与活着，划上了长长的等号。

静心细想，却十分有道理。2020年初始，COVUID-19张开恶爪凶狠无情地席卷全球扑向人类，截至12月6日，全球感染者达6630万人，152万人被病毒吞噬了鲜活的生命。在大规模杀伤性病毒面前，谁敢拍着胸脯夸口自己是强者？是常胜不败的勇斗士？如果你没有倒下，而是健康平安地活着，就是强者勇斗士，就是打败了敌人，就是辉煌的胜仗，就该高举酒杯开怀庆贺。“胜利”，在这特殊时期、特殊场合，当之无愧！

往年入冬后最是忙碌，工作之余，最先的行动是挑选喜欢的月历年历记事簿、为新桃换旧符做准备；继而上网订回国机票采购精巧礼物；赶场般参加接连不断的忘年会；安排下一年的工作、会议、旅行；晴朗天会约上好友肩背相机，去明黄光灿的银杏树下拍照，去京都看落满红叶的小巷庭院；倘若天气骤冷，瑞雪飞舞飘扬水面结了薄冰，更是跳着脚奔出去，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冻得面红耳赤淌鼻水，才想起应该戴个口罩。

说到口罩，不禁郁闷。2020，口罩人气爆棚，身价翻着跟头涨，甚至取代了身份证、金钱、护照，成了贴在脸上的“通行证”，没人能说清有多少人戴着它，走过365个日夜。写到此，脑海中陡然跳出一次与学生的闲聊。学生的父亲是日本公司职员，每天上班迈出房门前，都站在门口唠唠叨叨背口诀，口诀仅几个字母“テ、キ、サ、メ、ト”，这些字母分别代表“月票、钥匙、钱包、记事本、手表”。听后我大笑，心中却不以为然：不就去上班嘛，何必那么啰嗦认真。此时我咬住嘴唇猜想：认真的日本人，今年出门前会像念叨热恋情人般轻声吟唱“マスク、マスク”（口罩、口罩），然后一丝不苟地把“通行证”端端正正贴在脸上，去迎接一天的征战。

2020年，口罩如清水如食物如衣饰，日日伴陪我们。当然，伴陪我们的还有众多，疫苗研发的突飞猛进、世界格局的巨大变数、朋友圈中的恶语攻击反目为仇、家人友人在没有温度的电子屏幕上相会，等等等等。对此，我们每个没有倒下的人，应该远离喧嚣远离名利，坐下来冷静从容肃穆反思，反思自身，反思过往，应该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观。何为真情实意何为虚拟伪善；何为高贵何为卑鄙；什么当珍惜什么当放手；承认在重大灾难面前人类的脆弱与无助；承认医学、科学的重要性……文科生的我，无能力踏进实验室捧出击败病毒的神器，于是趴在电脑上敲打下一行字：守住底线，对得起良心！

记得去年冬天回北京，几个女同学与往年一样，相聚在陈小波家中，海阔天空畅聊兴高采烈拍照，我把这几年的照片排列好，发到朋友圈中，身为新华社高级编辑、《国家相册》策划及讲述者的陈小波看后欢叫：明年你回来，我们必须相聚，必须拍照留念，记录我们的成长与老去。我挥舞拳头应诺：一言为定！

离京时，年近九旬的老母亲拉住我的手再三叮嘱：明年过年一定再回来啊。我笑着宽慰母亲：哪会等到过年，放心吧，过几个月我就回来喽。

然而，我食言了！无情的病毒挡住了回国的通道。我知道，食言者绝非我一个，是无以数计的一大批，是世界各地的千千万万人！

此刻我的双手落在电脑上，没听到往常的滴滴答答声，指尖也感受不到触击键盘的震动，唯有心咚咚的狂跳声和撕心裂腹的痛，那发自内心底处、无能为力悲切的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绝非三言两语能讲清。

往年，家人友人打电话或微信联系，最后的话是“祝一切愉快哦！”今年换成了“一切多加小心！”只因为，日本的第三波疫情更加残酷来势凶猛，浩浩荡荡地每天扫荡上千人。我居住的大阪已经半个多月连续每日新增感染者300人以上，具有标志性的通天阁展望塔红灯再次亮起，自肃的号角再度吹响。

我寻找到梦境中的那张大嘴巴，很无奈也很坚定地给出答案：为了不倒下，为了胜利，过一个自肃、多加小心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