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玉县）子 晓

　　最疼爱我的祖母去世十周年了。十年前，弥留之际的祖母，拉著前去探望的妹妹妹夫的手说：“你们怎么才回来，奶奶想你们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奶奶认错人了，她把妹妹妹夫当成了我和丈夫。没有人忍心告诉奶奶真相，奶奶带著满足离开了人世，享年九十一岁。
　　那时的我和老公正在海的另一面，紧张地修改论文，准备我们的硕士和博士答辨。父母没有告诉我奶奶病危的消息，我不知道要是那时我知道奶奶病危和去世的消息，我会怎样，真的不知道。
　　两个星期以后，顺利完成答辩，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著女儿冲往奶奶的房间，房间里奶奶用过的家具一切依旧，可是奶奶已经没有了。我再也见不到爱我宠我的奶奶了……
　　出国那天，我抱著半岁的女儿下楼前，奶奶攥著我和女儿的手：“带好毛娃儿！下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奶奶怕是见不到你们喽！”我却大大咧咧地说：“不要瞎讲，我们很快就回来！奶奶保重身体！”奶奶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健康，那么豁达，我甚至忘记了奶奶那时已是八十八岁的高龄。奶奶没有下楼，也没有当我的面掉眼泪……
　　下楼后抬头看见奶奶正俯在五楼的窗台上向我挥手——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挥竟是我和奶奶的永别……
　　奶奶临终前，没能回来和她老人家道个别，成了我心头永远的痛。
　　奶奶是我最初的启蒙老师。她从来没有出去工作过，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奶奶仁慈善良，宽厚待人。奶奶总是说：“对人宽厚就是对自己宽厚！”“对人好就是对自己好！”爷爷奶奶是典型的老式夫妻，没有甜言蜜语，却有几十年的亲情和默契，那是真正的相濡以沫。南方的冬天寒冷潮湿，爷爷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到了冬天就卧床不起了。奶奶好多年如一日，侍候爷爷的饮食起居，毫无怨言。
　　七五年底到七六年初，应该是奶奶一生最悲痛的日子，奶奶的大儿子我的大伯父英年早逝，接著几个月后，爷爷也离开了人世。那是一段揪心的日子，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奶奶一个人在厨房里哭，我去问奶奶怎么了，奶奶什么也没说，擦擦眼泪又恢复了那个平常的奶奶，开始给我们做早饭。那时刚上小学不久的我哪里懂得奶奶心头的苦，奶奶就这样把痛苦深深埋在心里，一如既往地支撑著这个家。
　　一年以后，爸爸和妈妈终于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奶奶于是就把家里的一切交给妈妈打理。奶奶是老式妇女，妈妈是某种程度的新派妇女，我相信奶奶和妈妈之间一定有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但是她们从来没有当面红过脸。几十年，婆媳一个屋檐下，一张饭桌吃饭，总是热热闹闹，和和睦睦，我们家多年来一直是区里乃至市里的五好家庭。我十二岁考上了重点中学开始住校，就开始在外漂泊，在外越久，回家和奶奶，爸爸，妈妈，妹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晚餐就越是我的魂牵梦挂……
　　当我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漂泊了三年多，终于带著我认为满意的答卷，赶回家中，我以为奶奶会拿著我的毕业论文笑眯眯地一边说“看不懂”，一边眼里充满赞许。我以为奶奶会牵过我的女儿——她最喜欢的重孙女说：“让老祖宗看看！长这么高啦！”然后固执地亲亲她……
　　可是……
第二天，我和丈夫带著女儿来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前，时隔二十年，奶奶和爷爷在天堂终于又团聚了。我在坟前大哭，我不是不让奶奶去天堂，不是不让奶奶和爷爷团聚，我只是怨她为什么不等我两个星期，仅仅两个星期啊！让我向她老人家问个安，和她老人家道个别……
爸爸说，奶奶是在等我，一直在等我，直等到出现了幻觉，把妹妹妹夫当成了我和丈夫。奶奶是带著满意走的，没有遗憾，没有牵挂……爸爸还告诉我奶奶用自己瘦小的身体顽强地和病魔搏斗，奶奶坚信她能好起来。妹妹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替我做了孙女应该做的，端茶倒水，打针喂药……
哭累了，我才坐起来，真正地意识到：青青的一座坟茔隔开了我和奶奶，我在外头，奶奶在里头……
从那时起整整十年，时常会想起奶奶，也时常会想著写一点东西，但一直没有动笔，不忍也不敢去揭那块心头的伤疤。刚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泪如雨注，几度停笔，但慢慢地便思潮如涌，我知道奶奶在天堂看著我，奶奶一定不愿看到我哭……
我也看到奶奶在天堂，一如既往地宽厚待人，开朗豁达，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