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 玉）梅盈子

　　母亲得病走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摸索在黑暗之中，一脚高一脚浅，不知是沙漠还是沼泽。许久许久隐隐看到亮光，走近时见有一片蜡烛地。我看到一支快点完的蜡烛上有母亲的名字，于是从旁边拿起另一支，接上母亲的那支。我环视周围，见浓雾弥漫，跋涉在雾中，我寻觅回家的路，当认准了一个方向，踉跄著脚步时，我想起了那支蜡烛，我看到蜡烛摇曳在雾中。我想应该让它燃旺，否则会熄掉，我突然感到巨大的不安笼罩著全身，于是转过身重新走向蜡烛地。然而一瞬之间那片蜡烛地消失了。我伸手拨著浓雾，正当我茫然著自己的去路时，听到了呼唤声“盈子，盈子”，是文革中仙逝的外祖父的声音，我循著那声音走去，应该说是飘去（因为身子突然轻起来），看到斜射的阳光划破了浓雾……醒来后，我悔之不尽，谴责自己为什么不将蜡烛带回。我每晚想回到那梦里。去寻回那支蜡烛，将它十倍、二十倍地接长，因为我确信那是母亲的生命之烛。然而，我未能再回到寻觅的梦中，却在现实中做了人生最痛的梦：失去了最最亲爱的母亲……
　　“想念您，亲爱的母亲，想您想得好痛心，想得泪淋淋，在哪里？您在哪里？天涯海角无处寻，恕儿不孝敬。啊！老娘亲！想您却不能见到您，女儿馀生悔不尽。想您，想您，想得泪淋淋。老娘亲，快到我梦里。”妈妈，您听到了吗？这首我用“甜蜜蜜”的曲子哼唱的歌。
　　还记得当您和小孙女一起哼唱“甜蜜蜜”时，我们笑您赶时髦，唱新歌吗？因为在成长中我们曾经听惯了的是您唱的“苏武牧羊”“昭君出塞”和“满江红”……
　　我想您！母亲，您可知道，在您走后的最初几年，我无法翻开照相簿，无法忍耐“母亲节”的到来，甚至无法接受“妈妈”的叫声。我曾经天天以泪洗面，夜夜泪湿枕巾。我曾经驱车九十九里海岸，双腿跪地，面向大海，呼天呛地。我痛悔自己为什么在您来日期间没有让您作一次彻底的健康检查，痛悔自己没有能陪伴到您的最后。对您的深沉的爱，使我没有勇气面对和接受您的临终。而这成为我铸成的人生大错。
　　这些年来，我几乎天天要说：如果母亲还在，然而您已不在。
　　我想您，母亲。我从您那里秉承了爱好文学，还记得直至来日之前，我还在您的读书声中入梦。儿时，您给我读过《西游记》，《三国志》，《封神榜》。成人后您给我读过《风萧萧》，《红与黑》，《简爱》……我想您，母亲，我从您那里秉承了爱好烹饪，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您用胡萝卜代替明虾，用冬瓜代替红烧肉，用橡皮鱼清炒出虾仁。凭您的爱心和智慧，能煮出天下一品的美味来填饱我们的食欲。我想您，母亲，记得文革中，八月炎日下您和父亲及一批“牛鬼蛇神”，戴著高帽子，被迫跑步认罪。您为扶起中暑的“同类”竟被造反队踢得肾脏出血。文革结束后，那两名造反队上门道歉时，您阻止了栏在门前的我和小弟，端出茶点，和睦相待。
　　我无法理解您的做法。您说：“做人要懂得宽恕，要有容人之量。他们现在已是好花自谢了，又何必要再去计较过去。”
　　我想您，母亲。您走后，我们搬过两次家，清理了许多旧物。然而您给我的信，那一大箱子的信，我始终保存了下来。“家书一封抵万金”。您的信曾伴著我度过艰难的学生时代，您的信重复教给我人生的真谛，而“天无绝人之路”又是您的信念。
　　感谢您，母亲。感谢您帮我卸下了自己铸成的“忤逆不孝”的大错的重负。感谢您让我脱出了“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日子，清明前的一个凌晨，在水户偕乐园的梅园里，您身穿黑底绣有粉红色梅花的真丝旗袍，左手持一枝梅花。梅花丛中您笑得那么明朗，美丽得令人眩目。我顺您右手所指，见一幅横联上写著“笑口常开”。妈妈，我向您奔去，感觉到自己很小。那应该是儿时的我，那应该是年青时的您。“妈妈，妈妈”，我被自已的叫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一个短短的梦。那样清晰。您生前爱梅，又名梅，偕乐园的梅园是您来日时我们同去的。感谢您原谅了女儿的不孝，感谢您来到了我的梦中，感谢您让我不忘“笑一笑，十年少”，自您走后，我的确笑得太少……
　　我想您，母亲。您坎坷一生，历尽千辛万苦，为养育子女呕心沥血，不惜赴汤蹈火。
　　我想您，母亲。“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如果真有来世，我会选择仍旧做您的女儿。那时候，我将尽尽今生未尽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