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县）渡边寿子

   这是我今年回广州探亲时遇到的事情。
   有一天，到邮局寄东西，碰见了从前的一个老同学。十多年不见了，她说咱们俩到街上走走好不好？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诉我，她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幸：她的儿子患白喉症死时还不到四岁。没有了孩子的维系，又使本来就不爱她的丈夫很快离开了她。这使她觉得羞辱，觉得日子再无什么指望，她想到了死。于是，她乘火车跑到一个靠海的城市，在这城市的一个邮局里，她坐下来给父母写诀别信。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这邮局是如此的嘈杂，无人在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够衬着这陌生的嘈杂，衬着棕色桌面上糨糊的嘎巴儿和红蓝墨水的斑点把信写得无比尽情──一种绝望的尽情。这时有一位拿着邮包的老人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缝上这针。”她抬起头来，眼前的老人白发苍苍，他那苍老的手上，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枚小针。
   我的同学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写诀别的信。她说，就因那老人称她“姑娘”，就因为她其实永远是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还需要她，眼前最具体的需要便是需要她帮助这老人缝上针。她甚至觉出方才她那“尽情的绝望”里有一种造作的娇情。
   她缝了针，并且替老人针脚均匀地缝好了邮包。她离开了邮局，离开了那靠海的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找到了新的爱情。她说她终生感激邮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帮助了他，而实在是老人帮助了她，帮助她把即将断掉的生命续接了起来，如同针与线的连接才完整了绽裂的邮包一样。她还说从那以后，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总是想起老人的那句话：“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缝上这针。”她常常在上下班的路上，或者走在街上，路过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邮局时便会想起这话。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的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然而什么都可能在梦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梦中发生，即使你的脚下是一条踩得烂熟的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条几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认定在这老路旧街上不再会有新奇但该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因为这街和路和生命其实远远地长于我们。
   我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争吵，为了座位为了拥挤的碰撞。但是永远也记不住那些彼此愤怒着的脸，记住的却是夹在车窗缝里的一束小黄花。那朵花如此的娇小，每一朵才指甲盖一样大。是谁把它们采来──从哪里采来又为什么要夹在这公共汽车的窗缝里呢？怨气冲天的乘客实在难以看见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当你发现了它们才意识到胸中的怒气是多么地不必要，才恍然悟出，这破旧不堪的汽车上，只因为有了这微小的花朵，它行驶过的街道便可称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犹如一条长街，我就不愿意错过这街上每一处细小的风景。
   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也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