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县）桓丛莉

   祖母走了。
   在我已定妥假期携儿女回国探亲日程的两周前的一个午后，据说像睡了一般，去得非常安详。
   祖母真的走了吗？我没有亲眼目睹，所以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我觉得，只要拨一个国际电话过去，就能听到她熟悉的声音在电话的那一头响起。祖母自我懂事起就一直理所当然地活在这个世上，虽然几十年都过去了，她不容质疑地老了，我也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开始步入中年，但冥冥之中总觉得祖母的永恒。
   其实她并不是理想中的祖母，相反还常常会触痛我儿时的创伤。出生数月后，父母因为远方的工作，不得不把我托付给上海的家人。开始还有曾祖父母的疼爱，二老相继去世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时候我和祖母、叔婶一家同住一幢楼，上小学后，个子瘦小的我就已经成了家里一个不可缺少的劳动力了。买米买煤，洗碗刷锅，我无言地承受着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所要遭受的种种磨练，我逆来顺受，却从没有得到过大人的半句表扬。叔婶只爱自己的儿女，从不让他们做任何家务；父亲是祖母的长子，我是多么渴望祖母哪怕一丁点的关爱啊！
   可是她却偏爱堂弟堂妹，又与婶娘婆媳关系不和，一有矛盾，我就成了出气筒。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次晚饭时，婶婶又有点不高兴，祖母一半怕她，一半又有点针锋相对。我总是尽量多吃饭，少吃菜，这已是一种习惯了；偶尔夹一筷菜，祖母就埋怨这个菜贵，再夹另一筷，她又说那个菜怎么难买，弄得我只有含着泪低头匆匆吃完碗里的米饭，再等所有的人都吃完，让自己稚嫩的小手泡在碱水里去洗那一大堆油腻的碗碟。饭后一家人吃水果，却是绝对轮不到我的。我幼小的心灵就是这样被无数次地冷落，被欺凌……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住宿学校，后来又读了师专，前后六载，我只有周末才偶尔回到那个不欢迎我的冷冰冰的家，包括祖母在内，也许谁都觉得我是一个累赘吧。我羡慕同学们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每周从家里回校的同学都会带来父母做的好吃的小菜，而我却从来也没有过。就这样，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所以工作几年后，我毅然告别故土踏上了这块异国的土地，我想，偌大的世界，总会有一块属于我的栖身之处吧。
   出国前的几年里，我毕了业，被分配在区内的一所小学教书。我和祖母同住八平米的亭子间，和叔婶一家分开吃饭。那时候起，我们祖孙二人的关系开始好转，我每次交给她几十元伙食费，晚饭和周末与她合伙吃饭。我的生活是有规律的，工作也很繁忙，而祖母则是三天两头因为通宵麻将，常常披星戴月而归，而我已入梦中。就那么一间房，她一到家，先开灯吃夜宵，再就是嘀咕输了多少钱，睡前还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睡上铺，半夜三更被她吵醒，还要当被动吸烟的牺牲品。
   早上我漱洗后悄悄出门，祖母还在熟睡；下班后她做好饭菜等着我，一起吃完后，我收拾碗筷，看书备课，她像赶上班似的去找人打麻将。有时候我下班晚了，她会把饭菜烧好了放在碗橱里，我自己热一下再吃。我饿着肚子回到我们的小窝，没有电影里那种浪漫的留条，但一看到祖母的饭菜，常常会打心底里涌出一种感激之情，温暖而且亲切的热流，我发现自己开始原谅祖母。这平淡的生活到我出国前才打上了休止符号。我仍然忍受着叔婶的冷落，除了离去，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记得在机场，祖母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我进了海关，回头看送行的人们中，祖母依依不舍的眼神，那微驼的背，她好象说着什么，我却没能听清。
   数年后，我带着丈夫和女儿，重又踏上故乡的泥土，我感受到的是慈母般关爱的目光，她为我牵肠挂肚，总担心我一个人在国外带孩子辛不辛苦。后来我又大着肚子拖着女儿千里迢迢从秋田县回国探亲。我们祖孙三代人去外滩看风景，我望着祖母和女儿一老一小在黄浦江边散步的背影，仿佛那不是女儿，而是儿时的我，这个瞬间迟到了那么多年，可它还是来临了！我忍着满眶的泪水，祖母的背好象驼得更厉害了……后来我一连六年都没有回国，那时候只顾了为生活而奔忙，为儿女而操劳，等好容易喘一口气，意识到该回去看看老人时，来机场接我的祖母却已是一位满头白发风中残烛般的耄耋老人了。我在机场一眼认出被亲戚搀扶着的祖母，她是那么苍老，背驼得那么厉害，这真是当年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祖母吗？那一刻，我忘却了所有的创痛，心里只有温柔，我把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多回来看看她老人家，往事虽然辛酸苦涩，我甚至希望时光倒流，再去重温旧梦，看到她昔日的身影！
   我最终没来得及去参加祖母的葬礼，两周后我如期携儿带女回到上海，我在祖母的遗像前痛哭不止，我回顾这几十年，时光流逝，往事却又历历在目，祖母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那股好闻的香烟味儿，我总觉得她仍然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会用很重的江苏口音呼唤我的名字。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