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全 萍
每年年底要更换新年度用的记事手账，打开崭新的手账，喜欢一一圈画出家中的节日，在老人孩子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以外，还有一个只属于我的特殊日子──四月四日，十年前日本的日期。在每年的四月四日下面随意画一朵空心的樱花，一年年就成了习惯。
“四月四日，晴。今天是踏上岛国日本的第一天……”那年二十三岁，沉甸甸的皮箱里塞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和张爱玲的书，还有母亲搜集来的中国小点心做法心得和湘菜菜谱。
就着皮箱倚墙而坐，手捧着从家乡的精品屋选来的硬皮带锁日记本，呼啦啦记日记记到天明，洋洋洒洒八千来字，全是从北京机场到成田空港，再一路投奔卧床的点点滴滴小破事。可是并没有床，黄黑的榻榻米载着我年青的梦。
很快就舍弃了日记本，一册小巧的手账天天不离身。最初两年也曾乖孩子似地在四月四日这天写“ 来日记念日”之类。转眼十载春秋，四月四日的余白里再没有一个字。年初勾画的那朵空心樱花，某一次等待电车的空暇，某一刻没有预定的时间里，顺手就涂画满了。用的是孩子们的彩画笔，那朵空心的樱就模糊不清；用的是事务圆珠笔，灰蓝色的花瓣就又硬又直，一笔笔十二分的耐烦。涂满了一朵空心樱，我在异国又一年。
最难捱日本的四月，在这个春季，樱花此起彼伏地开，前赴后续地凋落，花雨淋漓中独处一隅，人会变得又孤独又愤怒。都说孤独的人不会真正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对象和习惯。可是四月的我莫名地孤愤，想家想老卜乡愁得强烈。回国还是留在日本？扔千百次硬币也决定不下。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只好一声不吭。
初到异国他乡，每个人都会有孤寂难捱的日子。随着在日本生活历程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当初的孤独只不过是乡愁的月光下那丝摇曳的秋夜芦苇，是父母亲朋招牵出来的，是异国的和服和语隔离出来的，充满了旁人的声音。最初那段营生搏命的时日，其实匀不出心劲去细嚼慢咽，孤独这种只属于自己的心灵潮汐。
少女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虽然那时的我从未出过远门，更不知从军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却为了这首诗流泪。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里中有阿谁？
望是君家遥，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春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从前少不更事，竟然会读出二千多年前古人的那种荒漠的孤独，因而泪洒纸章。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在异国的沉夜里守着不谙母语的小儿女入梦，一句句一字字读了这首诗的千古孤单，却已欲哭无泪。
古人从军乃身不由己，得归已八十，虽然里中没有可贻的阿谁了，万幸还有破门烂梁和野兔出没的狗窦。门依稀记得，梁依稀记得，和老狗一道追野兔的山野依稀记得，仅此依稀熟谙的风景，足已告慰老迈的心。
多年前去国离乡，更无人迫我，是自己又钻又挤兴冲冲气昂昂登上留学列车。多年来生活在异乡，求学求职求生，结婚生儿育女，一天天忙得头晕晕气喘喘却又其乐陶陶，惟有在每一册手账上的空心樱被涂满以后，油然生起深深漠漠的孤独。说不出理由，只明白心惘然，怕返乡归里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一有余暇就设法回国，能见想见可能静在长椅上谈心的故人一年比一年少，父母在病室里接电话的日子却一年比一年多了。走在故乡的街头，再没有呼叫我小名的人拖起我的手去家里边吃边谈，那个泪汪汪送我登机飞日本的高个男孩已是别人的老公。
满街的红绿招牌和日本并无区别，整体厨房喷泉式浴船防盗门，住进了新房的亲朋好友个个都是知足常乐。絮絮叨叨想念从前用刀背把蒜头拍得山响的话题，话到嘴边才发现已成了回乡的经典谈话。两毛钱一张澡票可以洗出整个冬季的快活，洒着花露水的床单包裹的少女梦似乎伸手可及却再也走不进我的生活了。上街买衣服，向往已久的讨价还价却用不上熟谙的家乡话，我的故乡泛滥着日本的歌韩国的时装依呀哦呵的港台国语。
里中有阿谁？每个四月在岛国蕴压、酝酿多年的我的孤愤，躺在家乡的故榻上依旧抑藏不住。归心似箭返回故园却遍寻不着我梦魂萦绕的阿谁！
给久病的母亲祝寿，母亲说：“ 出去时一个人，现在回来四个人，父母高兴……”平平淡淡一句话，听得人个个眼里有泪。里中父母安在亲朋健康湘水平和衡山静好不就是我的阿谁吗？那一刻终于明白。
每年年底要更换新年度用的记事手账，打开崭新的手账，喜欢一一圈画出家中的节日，在老人孩子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以外，还有一个只属于我的特殊日子──四月四日，十年前日本的日期。在每年的四月四日下面随意画一朵空心的樱花，一年年就成了习惯。
“四月四日，晴。今天是踏上岛国日本的第一天……”那年二十三岁，沉甸甸的皮箱里塞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和张爱玲的书，还有母亲搜集来的中国小点心做法心得和湘菜菜谱。
就着皮箱倚墙而坐，手捧着从家乡的精品屋选来的硬皮带锁日记本，呼啦啦记日记记到天明，洋洋洒洒八千来字，全是从北京机场到成田空港，再一路投奔卧床的点点滴滴小破事。可是并没有床，黄黑的榻榻米载着我年青的梦。
很快就舍弃了日记本，一册小巧的手账天天不离身。最初两年也曾乖孩子似地在四月四日这天写“ 来日记念日”之类。转眼十载春秋，四月四日的余白里再没有一个字。年初勾画的那朵空心樱花，某一次等待电车的空暇，某一刻没有预定的时间里，顺手就涂画满了。用的是孩子们的彩画笔，那朵空心的樱就模糊不清；用的是事务圆珠笔，灰蓝色的花瓣就又硬又直，一笔笔十二分的耐烦。涂满了一朵空心樱，我在异国又一年。
最难捱日本的四月，在这个春季，樱花此起彼伏地开，前赴后续地凋落，花雨淋漓中独处一隅，人会变得又孤独又愤怒。都说孤独的人不会真正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对象和习惯。可是四月的我莫名地孤愤，想家想老卜乡愁得强烈。回国还是留在日本？扔千百次硬币也决定不下。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只好一声不吭。
初到异国他乡，每个人都会有孤寂难捱的日子。随着在日本生活历程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当初的孤独只不过是乡愁的月光下那丝摇曳的秋夜芦苇，是父母亲朋招牵出来的，是异国的和服和语隔离出来的，充满了旁人的声音。最初那段营生搏命的时日，其实匀不出心劲去细嚼慢咽，孤独这种只属于自己的心灵潮汐。
少女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虽然那时的我从未出过远门，更不知从军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却为了这首诗流泪。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里中有阿谁？
望是君家遥，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春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从前少不更事，竟然会读出二千多年前古人的那种荒漠的孤独，因而泪洒纸章。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在异国的沉夜里守着不谙母语的小儿女入梦，一句句一字字读了这首诗的千古孤单，却已欲哭无泪。
古人从军乃身不由己，得归已八十，虽然里中没有可贻的阿谁了，万幸还有破门烂梁和野兔出没的狗窦。门依稀记得，梁依稀记得，和老狗一道追野兔的山野依稀记得，仅此依稀熟谙的风景，足已告慰老迈的心。
多年前去国离乡，更无人迫我，是自己又钻又挤兴冲冲气昂昂登上留学列车。多年来生活在异乡，求学求职求生，结婚生儿育女，一天天忙得头晕晕气喘喘却又其乐陶陶，惟有在每一册手账上的空心樱被涂满以后，油然生起深深漠漠的孤独。说不出理由，只明白心惘然，怕返乡归里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一有余暇就设法回国，能见想见可能静在长椅上谈心的故人一年比一年少，父母在病室里接电话的日子却一年比一年多了。走在故乡的街头，再没有呼叫我小名的人拖起我的手去家里边吃边谈，那个泪汪汪送我登机飞日本的高个男孩已是别人的老公。
满街的红绿招牌和日本并无区别，整体厨房喷泉式浴船防盗门，住进了新房的亲朋好友个个都是知足常乐。絮絮叨叨想念从前用刀背把蒜头拍得山响的话题，话到嘴边才发现已成了回乡的经典谈话。两毛钱一张澡票可以洗出整个冬季的快活，洒着花露水的床单包裹的少女梦似乎伸手可及却再也走不进我的生活了。上街买衣服，向往已久的讨价还价却用不上熟谙的家乡话，我的故乡泛滥着日本的歌韩国的时装依呀哦呵的港台国语。
里中有阿谁？每个四月在岛国蕴压、酝酿多年的我的孤愤，躺在家乡的故榻上依旧抑藏不住。归心似箭返回故园却遍寻不着我梦魂萦绕的阿谁！
给久病的母亲祝寿，母亲说：“ 出去时一个人，现在回来四个人，父母高兴……”平平淡淡一句话，听得人个个眼里有泪。里中父母安在亲朋健康湘水平和衡山静好不就是我的阿谁吗？那一刻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