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田丛
那是13年前的事了。夜校的标准日本语初级班结束后,当时算是我男朋友的他也总算过关,对我们班剩下的同学留下一句话,就甩甩头发东渡了。我还记得那句话是:“加油吧,你们!”太空洞无味了,一点内容也没有。只是我自己伤心了半年多,夜校也就再也没去。直到有一天孙老师带话来,说要开中级班。虽然很矛盾,可想一想贵在坚持,于是就又开始了夜校生活。
白天我是中学的语文老师,下了班我又是日语学习班的学生。年轻老师有受学生欢迎的地方:比方说很多广泛的信息,横向的呀、纵向的呀。我的课,作业基本都安排在课堂上做完,好留给孩子们多些的课馀时间。
有一天,教务主任找我谈话,她先递给我一杯砖茶,然后像唱歌一样地婉婉道来:“首先祝贺你,市公开语文课得一等奖。你的学生们也为我们学校争了气。年轻老师站在讲台上水灵灵的,就是不一样呀。不过呢,那天你的几个学生又去翻垃圾堆时,被学校保卫科的人叫住,带到我这儿来了。垃圾堆里是不乏宝贝,如果仔细挖掘的话。可是一来不卫生,再者他们竟然没听见上课铃声。不过据说反映还不错:李老师经常念三毛、讲尤金的,如果再教给孩子们文学作品和现实世界的区别或许会更好些吧。”
“高老师,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那我先走了。”
“还有,今天下午有成人教育考试,我校也是指定考场。老师要监考,学生们可以回家了。”
“第三场考试要到7点才结束。我可不可以早点儿走?今天有日语课。”
高老师抿了抿嘴唇:“夜校你倒是蛮积极嘛,一堂课都不缺。你那个朋友没来信啊?好了,不提了,不提了。第三场我代你监考。”
那天的日语课讲的是《梅雨和日本人的住房》:在日本,从6月到7月淅淅沥沥下雨的日子持续不断,被称作“梅雨季节”。气温高、湿度也大,所以感到十分闷热。为了对付这种天气,日本传统的住房不仅在木、竹、纸等植物性材料上有讲究,而且利用隔扇和拉门来改变冬天和夏天的房间不同的空间和通风度。虽然随著时代的变迁,西洋式建筑也多了起来,但是考虑到日本的风土,传统的住房方面想来也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魏老师,当时你是住在榻榻米的屋子吗?闷热得受不了吧?”
“都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我父亲被抓劳工到广岛一家煤矿,后来死于肺炎。母亲家是开澡堂的,虽然很贫微,可是只要华工来洗澡,就可以不要钱。条件只有一个:‘请教给我孩子几句中国话吧,他爸爸也是中国人。’我们家也是榻榻米式的,有隔扇和拉门,特别是夏天,把它们都取下来让房间通风。来澡堂洗澡的男女老少的身体我都见过的,都很好。活著就好。”
第二天早上有语文早读课,我又差一点迟到。语文课代表却早就站在了讲台上冲值日生大嚷:“你们能不能再洒点儿水?看这土!”教室里确实像起了雾。“谁是值日呀?请再提桶水来。”巴不都从门后面扬扬手。“怎么?其他同学呢?那几个女生呢?”语文课代表说:“她们在忙著练节目,早就来了。”我边把窗户打开,边嘀咕:练节目?什么节目?我一点儿也没能辅导上:不是早上紧紧张张就是放学就走人,我作为班主任失职啊!“你们先做早读准备,巴不都也到座位上去吧。老师去提桶水来。”等我回来,走在楼道里就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课文声,是我们才学的新篇,叫《藤野先生》。对于自己未知的世界,孩子们就放长了新鲜而幽宛的声音。比方说读到“上野的樱花开了”一句,他们就读成:上——野——的樱——花——开——了。上野究竟是在哪儿呢?樱花开了又是怎样的?会和我们乌鲁木齐开的花在花瓣、颜色、香味上都不同吗?孩子们一边读一边想像,一边想像一边读。藤野先生和鲁迅的师生情义,以及鲁迅的弃医从文,可是比起这些来更让孩子们感兴趣的,那就是一些不曾感受过的新体验:这不同于每天的学校、每天的生活、每天的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离海洋最远的城市,可仙台又在哪儿?鲁迅怎么从仙台去上野看樱花的呢?他一个人还是和同学一起或者是和日本同学一起去的呢?他会说多少日语呢?
早读课后是物理课,不过他们的思绪好像走了很远而收不回来。物理梁老师很严厉,说:“一定要把黑板给我擦乾净。今天讲新概念:浮力!”巴不都是维吾尔族同学,当天的值日生。他边擦黑板边问:“梁老师,你会讲几种话?”“老师我会讲两种话:普通话和山东话。你呢?”“我会维语,还有普通话。可我不会说日语。”梁老师哼了一下:“你们李老师在上夜校日语班吧?对你们学生来讲,现在的任务就是先把各门功课、把英语学好。懂了吗?”巴不都又说:“我姐姐在新疆大学里学的是俄语,可难了,我都听不懂。”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其他老师都有课不在,是个好机会。三下五除二先把学生作业本改完,然后悄然拿出日语书放在桌子上,因为今天有小测验:从第1课《你好》、第2课《小王的日记》、第3课《什锦寿司饭的做法》,到第4课《餐馆对话》、第5课《梅雨和日本人的住房》。每课后面的“语法解说和练习”、“词语用法说明”是自己先预习、魏老师课上讲解、然后我们提问题、魏老师再结合问题举例说明,最后才是“自测练习”。当然语言的学习,实际上就是比较文化的学习。对夜校课堂上的年轻人来说,更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企盼:也许能充实现在的生活,也许也能改变将来的命运,虽然说不准是哪一天。魏老师的日语说得很地道,可是他的中国话是南腔北调,不过我们都听惯了。从他身上由衷地体会到:人是时代的产物,人又是历史和文化的传播者和推动者。
秋天,冬天。等过完了阴历新年,有一天,收发室的老师递给我一个硬皮信封,是我的签证欣喜地降临了。不想大声告诉谁,可被压抑住的喜悦好像就要蹦出来。我赶紧说:“我去洗手间一下。”从三楼到一楼有240阶台阶,从操场这头走到那头是4分钟36秒,我和这个学校相处了近5年。在这个操场上,和孩子们放过风筝、开过运动会、搞过军训;在那些教室里,和孩子们一起通过课本畅游过许许多多。我不敢告诉他们老师要走了。是坚持上夜校给我开通了一条指向外界的路,可是学习日语也让自己没能给予学生们更多的作为班主任的关怀和照顾。
“李老师,快点来,你们班的学生又去垃圾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