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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喜儒:盐碱滩上的向日葵
日期: 25年04月2期
中文导报 文学园地

作者:陈喜儒

那是七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凛冽的北风抽打着茫茫盐碱滩。几座孤伶伶的草房在迷茫的风雪中发抖。室内冷冰冰的,毛巾冻得坚硬如铁,整齐地排列在铁丝上。被子一律被里朝外,虽然大小不匀,但却像豆腐块一样齐整,在临窗处排成一条直线。窗玻璃上的霜入冬后就没化过,厚厚的,凸现出来。大家披着棉大衣,坐在东西炕沿两侧,虽然冻得伸不开脖子,但说出的话,却热得烫嘴。有的说,从来到农场那天起,就没想要走,决心在广阔天地里炼红心,扎根一辈子。有的说,我坟地都看好了,要活到老,改造到老。都是假话,但都说得一本正经,跟真的一样。

我们这批学外语的大学毕业生已经来农场劳动两年了,分配一直遥遥无期,而且不许回家探亲,不许谈恋爱,更不许结婚。年纪大的同学已经近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整天在稻田里摸打滚爬。前几天场部来了几个外交部的干部,于是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四个学生连队。连里一看军心不稳,当即决定办学习班,狠斗私字一闪念,树立扎根一辈子的思想,上批下联,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梵高《花瓶里的十五朵向日葵》

在农场劳动两年多,整天是不断变换花样的斗私批修,外语快忘光了,但嘴皮子本事见长,谁讲起来都一套一套的,脸不变色心不跳。至于每个人的心里话,谁也不愿讲,不敢讲,因为那是祸,那是火。
事情明摆着,不管是学英语、日语、俄语、法语,都不是为了当农民。倘若当农民,学点农业技术不是更有用吗?学哪门子外语呢?但这话不能说,谁说就是接受再教育的态度不端正,阶级斗争新动向。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四月底,雪才开始融化,屋檐才响起嘀嘀嗒嗒的水声。不久,燕子也飞来了,呢呢喃喃地叫着,衔来泥土草棍做窝。

插秧之前,学习班总算结束了,指导员说,又取得了一次斗私批修的伟大胜利。不过我心里想,如果真要当一辈子农民,我的根也不一定非在你这里扎,回我老家去,根扎得兴许更深些。

在劳动之余,我在水井的四周种上了向日葵。其实说井有点勉强,只是一个宽约十米、长约二十米的水坑,春天河开时放满水,再加上雨水足够全连用的了。因为井边都是生黄土,所以我像栽树一样挖了一尺多深的坑,再放上马粪和草木灰,把葵花籽和我的苦闷一起埋在土里。这一带是退海平原,盐碱性很大,树木和蔬菜都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样长得七扭八歪,只能种水稻,谁知道向日葵能不能长呢?

每天下工回来,我总到井边看一看。过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动静,心里着急,就扒开土寻找种子。葵花籽已经咧开了嘴,吐出了白白胖胖的嫩芽,低着头,好像母体中的婴儿。几天之后,幼苗出土,两片淡绿色的子叶,像两只厚厚实实的小手,欢呼它来到这个世界。

向日葵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超过了我的头。互生的大叶子,绿油油的,像个大蒲扇,在微风中摇动。远远望去,宛若郁郁葱葱的树林,在这几十里也不见一棵树一朵花的荒野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有空闲,我就去浇水、施肥除草,甚至没有事时也愿坐在向日葵下沉思默想,好像和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分享明丽的阳光、和暖的春风、泥土的芳香、田野的宁静。天地间充满了荒唐和谎言,惟有这里是一片净土,是我自己的天地。

但我渐渐发现,这里已经不属于我自己,有人也在默默地爱着这片葵花,悄悄地把杜甫的“葵藿向太阳,物性固难移”刻在那棵最高大的向日葵粗壮的秆上。

向日葵开花了。

圆圆的花盘,像铜锣一样大,周围镶着金黄色的花瓣。中间是密密麻麻的小花,黄绒绒的,宛若编织精美的地毯,疏密有致,排列有序。一棵棵粗壮的向日葵,就像一座座金顶绿塔。由于这片向日葵长得异常高大,每棵都两米以上,所以大家把它叫做葵林。

每天中午下工回来,走在大坝上,远远就看见那葵花像一片金黄色的云,飘浮在营房边,顿时感到心底一片光明。向日葵也常常是行进队列中议论的话题。这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满身泥巴的大学生,毕竟没有“脱胎换骨”,不知不觉又掉进了书袋里。有人说,向日葵原生长在北美洲,是哥伦布移植到欧洲的,现在在世界各地广泛栽培。有人说,向日葵的花盘是按着数学上对数螺线弧排列起来的,很有秩序,数学家可以用方程式计算葵花籽的数量。有人说,在西班牙语、英语、意大利语、俄语、日语中,都叫太阳之花,可见追求光明是它的特征。有人说,向日葵之所以随着太阳转,是因为有一种叫生长素的植物激素,光照时引起它在植物中的不均匀分布,向光的一面少,背光的一面多,而多的一面长得快,所以向光生长。有人说,向日葵生命力极强,无论是在肥沃的土地,还是贫瘠的盐碱滩都能茁壮成长……

在队伍中,我默默地听着大家议论,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种种近乎纯学术般的议论,都浸透着对向日葵的爱。对于光明和美好的追求,毕竟是人的本能。人是不能没有希望的,正像葵花一样,不能没有一片灿烂的阳光,否则生命会失却光彩和意义。

八月下旬的一个夜晚,一声霹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关窗户,大雨就哗哗下了起来。电闪雷鸣,暴雨狂风,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到外面一看,稻子像一团团乱麻倒伏在泥水中。水渠冲塌了,田埂淹没了,大家忙着排水修渠。我一边干活,一边牵挂着向日葵,心想风雨这么大,葵林大概不复存在了。
中午回到营房,我忙到井边去看。不知谁早来过了,把倒伏的向日葵用木棍支起来,在裸露的根部又培了新土。吹折的枝干、撕烂的叶子和落地的花盘都归置在一起,使这风雨洗劫后的葵林,凄凉中又有了生气和希望。是谁干的呢?

 
突然,我发现泥水中有一串脚印,伸向营房后面的猪圈。莫非是她--猪倌李晓康?在学校里,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素有活辞典之称。她的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后来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叛徒特务。在外调人员找她写揭发其父母反动言行材料时,她说我认为我的父母是革命的,没有什么反动言行,并与外调人员吵了起来,于是她就成了“可教育好子女”的反面教材,从此再不说话,变成了哑巴。后来她去喂猪。猪喂得挺肥,而她却越来越瘦。

那年秋天,收了不少葵花籽。我选了一包肥大饱满的种子,偷偷送给了李晓康。在猪圈旁,我把纸包放到她手里时,她的手颤抖了,眼里闪着泪花,但她没有叫眼泪掉下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送给了我一张小画片——凡·高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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