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毛丽敏
自上回2019年下半年回沪后，世人经历了漫长的疫情困扰，各种闭关、断航等锁国策略后，终于从2023年11月1日起，取消各类检测报告、验证码，恢复至之前的常态，逐我得以预定今年三月中、下旬往返上海的航程。
母亲于2016年3月离开后，我尽可能选择四月清明前回沪。此次回沪当晚，立即预购翌日早晨赴宁波的高铁票，陪同父亲前往祭奠祖母与母亲。
祖父母出生于宁波奉化溪口岩头，与蒋介石同乡，蒋氏原配毛福梅的故居，就位于祖宅有“古井灵泉”美誉的“大井头”不远处，当地尚保留原国民党高级将领毛邦初的旧址。祖父母年轻时由宁波到上海落户，父亲一代起即在上海出生、上学、工作、退休。当时祖母的同辈人，最后的归宿大多被安置在上海周边附近，因注重“叶落归根”，父亲手捧祖母遗骸踏上赴甬之路。八年前，母亲不幸罹患重疾而匆匆走完人生之旅，面对两种选择，父亲最终还是决定将母亲安稳于宁波祖母处，其一，母亲方、外祖父母的祖籍亦为宁波、在鄞县；另则，母亲生前也惬意那片山清水秀、空气纯净的自然景色。
以前父母去宁波时，住在父亲的远房堂叔夫妇家中，他们膝下有五子，那对老人成为故人后，我们去宁波就入住那五兄弟的长男夫妇家，那层亲戚关系就是：父亲的祖父，与他们五兄弟的祖父，为亲兄弟。2018年3月，我同样由日本—上海—宁波路径时，那长兄（我称呼叔叔）还在世，只不过已患肺癌九年，直至坚持到2021年8月，那叔叔的配偶，我称其婶婶，是位很能干的妇人，虽然作为长兄的丈夫不在了，可她仍像长嫂为母的角色，与下面四房小叔、妯娌关系融洽，每人都尊敬、亲切地喊她姐姐，她的家就是他们的凝聚地。她自己有两子，长子考到北京上大学后，在京成家立业，次子住在相邻，开厂当私人老板，听说次子夫妇为了其幼子读书，已在溪口全款购房，他们的小男孩（与我的孩子属同辈）现小学四年级，聪明懂事，还会做菜，前不久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去吉林参加无人机比赛，获得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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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出了高铁站、坐上出租车抵达宁波亲戚家中时，已过中午11点，女主人在忙着准备午饭：奉化芋艿是特产，鲜嫩油焖笋是自家竹林刚挖掘下来的，野生清香的凉拌马兰头，是久违的儿时祖母留下的味蕾记忆，煮汤的肉是“热气”的，红烧鱼是溪流里活蹦乱跳的，尤其那碧绿生青、叫不出名的蔬菜，软糯可口，是我首次品尝到的，问后得知那是他们自己种植、刚采摘来的……那些原汁原味的家常菜肴，或许上海星级餐厅也未必有。席间，有邻里前来串门，我一眼认出一人是厨师，上次到宁波时去他那儿定过桌，这次问及经营如何，他说改行做别的了；另一人仍继续自己的制饼专卖。女主人轻声对身旁的原厨师说，去拿些调羹来，他便熟门熟路地从橱柜取来，分发给大家。过一会儿又来一女邻居，女主人介绍是其好友，我们餐毕，那女友人就像东道主般收拾碗筷，擦拭桌面，毫无生分与违和。
下午，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环节——上坟，那是一片未经筑路的自然竹山，以前父亲能轻松上阵，如今须由父的远房堂弟搀扶方可勉强上、下行，且只能到母亲的墓碑前，对处于更高更陡的祖母安放地，父亲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而我则是继续攀爬。祖母曾说过，只要对活着的人好一点即可，人一旦走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不必做给活人看。祖母虽然出生于相对封建的时代，想法倒还颇现实，不过有时我思忖，一年365天、一日24小时，除去睡眠，一个人难道分分秒秒都在进行着惊天动地的伟业吗？也许就是有些看似无为的形式主义，使得千年的传统文化得以沿袭，至少我自己是为了一份无法忘却的纪念。十几岁时随父母护送祖母安葬于宁波，那也是首次来到祖父母的祖籍地，当时曾被向导着去溪口蒋氏之母王采玉陵园，两侧古松参天，墓道卵石梯坡而筑，长六、七百米，石砌围护墓周，墓冢呈馒头型，占地面积宽广。如今祖母与母亲的安身地，也是以此风俗、式样建筑的，不同之处就是没有一条行走方便的台阶。当然，那时去王氏幕，纯属空闲之下的好奇。
扫墓后，接近晚饭时间，看见有个年轻女子在厨房帮忙打下手，接着端菜上桌，还主动与我打招呼，叫我姐姐，我觉得与她是初次见面呀，后问那婶婶，回答说是她娘家亲戚，当完助手即回去了。晚饭期间，婶婶说道：现在岩头地区的常住人口不满一万人，可他们这些人之间均相互认识。当晚分住在她家的一、二楼，次日早晨匆匆早饭后整装出发。回想2018年，当时有早餐早市、出售农副产品的自由市场、还有大型旅游团及零星散客，因名人效应，当地早已晋升为全国4A景点，一派人气旺盛的繁荣景象，如今却全部犹如泡沫般消失，回归成“这儿的黎明静悄悄”。我们转乘两辆大巴后，中午11时前到达宁波火车站，去售票口时，被告知最早的返沪坐票得当晚8点30左右，别无抉择，抵达虹桥火车站时，已过晚10点半，原本可乘2号线，考虑到下地铁站后还得步行一程，就直接朝出租车方向去了，当我坐上车向司机报出目的地后，对方开口：“吓死我了，排了1小时队”，音外之意，不言而喻，弄得我略显尴尬，似乎地址在外环线以外，才比较符合司机的心理。平时叫车时，如看到居住小区内停车拥挤，就让司机停靠大门口，这次特意让该司机歪歪扭扭地驶入自家的楼栋前，这也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前一阵王家卫的《繁花》，再次掀起一番有关“上海人”、“上海话”的热度，小时候我们私下这样定义“上海人”：祖辈由江浙等地迁移至上海市区，父母辈开始在上海出生、成长，我们幼时，上海仅十个区，居住在郊县的被称为“本地人”，与市区人口泾渭分明，我们从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单位，周围全是市区居民，郊县户口是不可能在市区就学、入职的。市区的常住户口，出了本市、本国，对外声称自己是上海人，若是在市区范围内，还会被对方问及：“你们是哪里人？”这就是所谓的户口簿上的籍贯，作为海纳百川的城市，浙、苏、粤、皖、鲁等祖籍成为主力军，细分为上海宁波人、上海广东人、上海苏州人、上海山东人等等。以前，我们大人小孩都说上海话，只有进了学校的课堂，才自动切换成普通话，更有甚者，在一些数理化课程上，师生全用上海话。据说如今的上海小孩，都改为普通话而不会沪语了。有些主播为了蹭电视剧的热度，纷纷赶制沪语视频，其中不是过于做作、就是十分“洋泾浜”，某些字眼，尤其比如“我”，照理随着人口的不断繁衍，“韭菜炒大葱”的味儿应逐渐淡薄，不想却愈发浓郁。
外白渡桥与外滩，是我从小向往的地方，每次总是流连忘返、挪不动回家的脚步，赴日后每回返沪，总得光顾一次，此次虽然不巧受寒感冒，仍然不改初衷，坚持去那儿走一圈。清晰刻着1907的桥梁，见证了我们这座城市百年以上的沧桑沉浮，原先汽笛长鸣、大小船只穿梭不息的黄浦江，变得波澜不惊、异常平和，堤坝栏杆处，失去了以往的人潮汹涌，可不管如何，那儿一直是我眼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接着由南京东路步行至南京西路。以前总觉得南京路上外地游客多些，淮海路显得更幽静点，如今此观念也被颠覆：乘车路过武康大楼时，见马路中央聚集着许多人，我赴日后，父母曾搬迁到此附近，那段时期，我也因身体状况两次回沪累计居住大半年以上，当时每天在外闲逛，并未见有人刻意停顿驻足，怎么现在一下子成了网红打卡地，架起长枪短跑对该建筑物连番摄影？在淮海中路的一家店面前，许多人排长队，我走到尾部问工作人员，说那是一家韩国人的店，人们等候着到店内与展览物合影留念；在一些大型商厦的正门空地，许多人不是围坐一群、就是站立一堆，有些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口衔卷烟、吞云吐雾地耍酷，回想我们二十多岁毕业的女生，是不可能出现此类现象的，时代在飞速发展，不知是当局者过于前卫、亦或旁观者稍显木讷？南京路、淮海路可窥见上海的时尚风向标，但各一天的短暂停留，只能捕捉到某个缩影，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行人遵守交通规则的意识比过去强多了，无人穿越红灯，街上无汽车喇叭噪声，转弯车辆礼让过斑马线的路人，这都是现代文明的一个很好体现，相信“东方明珠”定会闪耀出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
此番回沪，感觉变化最大的还是父亲的身体状况，五年前，父亲行动敏捷，走路疾步如飞，我在身后连奔带跑也赶不上，如今却举步维艰，在家附近稍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虽然五年间，与父亲微信视频不间断，但实际情况远超我的预想，父亲说因腿脚无力，不知在外面摔了多少次跤，有次由于头晕目眩，撞在家里的门框上，致使整个右眼圈多日淤青不退。返日前一天，父亲让我早点预约出租车，挂上电话后，我外出作最后的采购冲刺，晚上回家时，父亲说出租车公司有来电，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父亲回答没什么、并谢谢他们。那晚，父亲一夜未睡，一会儿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了自己会翻找食物的，之后，父亲难以入眠就一直坐着，虽然我说了好几遍，过段时间还会回沪的，由于未确定具体日期，父亲则一再哽咽：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到你？以往，父亲总是每次送我到浦东机场的“送客止步”处，这次，连房门都未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说是内心很酸楚，小时候，父亲是座伟岸的大山，坚强地支撑着整个家庭，如今的父亲，力不从心，需要有我在身边，才会得到一份安心与安全感，这可能就是人世间的一种轮回吧。
清晨五点半左右，家中固定电话的铃声响起，出租车已等候在楼下了，一女司机热情地将我的行李箱装入后车厢，听她说着普通话，我问，你不是上海人啊？她说是外来媳妇，从山东嫁到上海浦东20年了，她的车顶是红色的，得知她是“红顶星级”驾驶员，又是党员，怪不得服务态度这么好，昨日的来电也是她打的，到达机场后，她还尽量挑选有手推车的地方，并帮助取下所有行李，她也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服务最佳的驾驶员。
登机后，发现几乎满员，绝大多数是从上海出发到日本旅游的，飞机开始滑行、升腾、跃入高空，我想，不论飞的多远，上海始终是我的故乡，父亲所在之处，永远是我内心最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