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张兢

撕家

撕家的本事不是我独有的，它是我们犬类血液里固有的天性。尤其我们是雪橇族工作犬，对撕家这活一般会干得更加出色。其专注倾情、不遗余力，得心应手——是我撕家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优秀品质。而我撕家的范围跨度也比较宽泛，小到毛绒玩具衣帽鞋袜，大到扫撮水桶箱式收纳，硬到铁丝狗笼铁制门闸……基本所向披靡。每一件战利品都成功实现了损毁，当然也一次次成功地让我的两个主子崩溃到无语。常常我望着眼前的每一件作品，都发觉我的牙齿不是骨制的，它更像一把铁钳。

一次嫲嫲要回国，我和粑粑送她到车站的电梯口，看到她对我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知道她要离开一些日子。因为我已经熟悉了她手中拖箱的意义，只要这个东西被他们拉出家门，我就会好几天不见他们的人影儿。所以有时我会堵在门口阻拦他们，但往往都失败告终。其实我想说的是，嫲嫲21天回来后，发现我报复性地把她的绒衣给撕了，管它什么巴巴莉不巴巴莉，撕得我如此尽兴和解气，这就是对你丢下我自己逍遥的惩罚！

嫲嫲一觉醒来，看到才穿了两次的绒衣已经破洞几出，气得大喊大叫。一件衣物而已，她生这么大的气，我蹭到她跟前急忙表达歉意。后来，嫲嫲并没有把这件绒衣丢掉，而是用一只好看的别针缀连了一下，改成了潮乞服，这也成为了她永久的纪念。

还有一次让我自己都感到汗颜，倒不是我撕的东西有多大，而是让嫲嫲的面子丢得够大。海荣阿姨是嫲嫲的好朋友，应邀来家里做客。阿姨纤巧美丽，穿着讲究，拎着漂亮的包包，穿着一双带着珠钻蝴蝶结的高跟鞋。从她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我就被闪闪发光的两只蝴蝶深深吸引。嫲嫲把她们迎到楼上，人们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今天家里一下子来了五、六个阿姨，应该不止是一台戏了。听着她们开心的笑声，闻着一股股溜下楼的菜香，我发出强烈的抗议声，但通往楼梯口的矮门给拉上了，我知道想与她们共进午餐恐怕是有点一厢情愿了，心情痒痒的我，怎样打发这寂寞无聊的时光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姨们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听到她们下楼的声音，我一反常态地乖乖趴在窝里一动没动。既没有像以往那样和家人一起送客，甚至没有“呜～呜”地说声拜拜，而是满怀心事的向上翻着眼睛，看着阿姨们陆续的下楼穿鞋往外走。轮到海荣阿姨，她找不到自己的鞋了。嫲嫲好像一下子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急忙来到我的窝窝旁，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双鞋子，但海荣阿姨说这不是我的鞋，看看是不是别人穿错了？我的鞋子上有蝴蝶结。天呐，嫲嫲太聪明太了解我了，她再一次厉声把我叫起来，在我站起身的一刹那，一对蝴蝶结亮晶晶地躺在我软软的窝里，已经被我捂得热乎乎的。

嫲嫲尴尬得都要哭了，一个劲和海荣阿姨道歉，倒是阿姨很大气地说，没事的，反正我也穿了几年了。其实哪里是啊，我知道那双鞋真的还很新，那个牌子也很贵，所以我除了把上面心爱的蝴蝶撕下来藏在身下，那双鞋子真的没忍心撕碎。阿姨当时的心情一定很懊恼，这一来一去就几个小时，好端端的鞋怎么就穿着蝴蝶来，揣着蝴蝶走的呢！

老了

我步入了12岁7个月的年轮，相当于人类的88岁。这半年多，我明显发觉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天的散步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呆在野外，总想早点回家歇着。回到家又总想和粑粑嫲嫲呆在一起，即使嫲嫲去厕所，我也要在门外候着，而且毫无耐心可言，一遍遍呼叫她快点出来；晚上睡觉也一定要趴在嫲嫲的床角边，跟她一同入眠，总之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他们。后来嫲嫲才明白我这样黏人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在渐老的路上，来生日短，想有更多的时间求陪伴和去陪伴。

是啊，我的确感到好多事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尤其是后期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四肢无力几乎难以支撑自己重重的身体。那天，我似乎预感我真的快撑不住了，拼尽了所有的心性和力气，向着久违的樱花大道走去，足足走了一大圈。与其说是粑粑遛我，不如说是我带着粑粑，因为他好久不忍让我远行了。我想再最后看看那遮天蔽日的绿荫街路，再闻一闻两旁的悠悠草香，再和小朋友们见上最后一面……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啊，总有一天会与我不辞而别！衰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两条后腿渐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外出散步要靠腹带助力。我忘不了那些日子，烈日炎炎下，粑粑嫲嫲每带我出去一次都会大汗淋漓，可我又从来不肯在家里解决拉撒。然而，我终于还是倒下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拒绝进食任何东西，因为我不想弄脏了家里。只是偶尔会喝一点水，我在为最后的时刻坦然准备着。

这些天是嫲嫲集中跟我聊天最多的日子，从我来到这个家到我惹下的一个个乱子，到一次次的开心和快乐……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大脑袋，这无数次习以为常的彼此享受至极的抚摸啊，此刻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那么的欲留不住……此刻我好想再依偎进粑粑嫲嫲的怀里，再撒一次娇，再淘一次气，再站起来哪怕坐起来也好……可是、可是，我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看着，感受着那双疼爱的手温暖地在我的周身直至尾尖一遍遍地流过，爱像潮水托浮起我最后的留恋。嫲嫲一边唠叨一边泪肆涕零……我们对视着，望着她悲伤到底的样子，我心如刀割，可是我不能让嫲嫲看出我的难过……嫲嫲，不哭，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母子…….

告别

那是夏季里最凉爽的一个夜晚，一场大雨消解了连续高温制造的暑气。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似乎感觉这是天公专为我铺排的送行。嫲嫲在地板上展开了被褥，她说：lucky，以后嫲嫲陪你在这里睡觉！她坐在地上握着我的手捏呀捏，和我掌心对掌心，那是我跟她做“嗨”的口令时标志性动作。我们头对头，平视在地面上，这是我们的目光最近的距离，然而，嫲嫲，我就要最远的最远的离开你、离开粑粑、离开每一个爱我的亲人、离开这个承载我十二年生命的世界了……嫲嫲，我爱你，谢谢你，谢谢粑粑，谢谢这个世界，谢谢命运曾让我幸福的拥有了你们这十二年的陪伴。粑粑嫲嫲，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一定要坚强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离开，是的，没有离开，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们，比如皎洁的月亮旁那颗闪亮的星……

大雨如注，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在我最后一次慢慢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伴着我的灵魂飘向了雨夜的太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