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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纯:怪异来客之一只背离游戏规则的乌鸦
日期: 22年10月3期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禅味闲话 华纯

夏日草木葳蕤,城市在晨曦升起后一片寂静。

漫步闲庭,一阵晨风轻轻拂过脸庞。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在这样空廓的背景上,大自然显得颇有活力,枝干上传来了不知疲倦的蝉鸣。我两眼习惯性地扫过树荫,依然不见那歪着脑袋一副娇憨姿态的阿鸦的身影。试着呼唤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算算日子,我和这只黑鸦差不多相处了四个月,每每想起最后看见的情形,胸中就感到一阵难过。那天它是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悲哀的眼珠里似有泪水闪出。它受到了袭击,右腿和翅膀血迹斑斑。束手无策的我打过几次电话,始终找不到一家愿意接受的动物医院。其于一周前的突然失踪,十之八九是死于非命了。

疫情生活中的这个插曲,也引起了其他居民的长吁短叹。昨日有人在草坪上插木牌为它立塚,很快地,聚集了一些鲜花。

乌鸦在日本属于受保护的野生动物,没有市府命令不能任意驱逐。 但近几年不知什么原因,成千上万的栖息于明治神宫 、国立科学博物馆附属自然教育园和豊島冈墓地的乌鸦突然间蒸发,不知去向。上个月偶见电视节目报道,记者在追踪调查中发现,乌鸦的生态环境产生异变,成群结队地迁往东京邻接的埼玉县。这是2022年的一大奇观。随着人类疫情生活的反复无常,自然界的动物也面临残酷的现实。下面的例子,更诉诸了生态环境的某些变化。

住在京都的杉山小姐最近去了奈良,她反馈回几张照片,平时赖以观光游客撒食为生的鹿群,似乎又回复了在草地觅食的本能。这个饮食结构的改变应该叫做“返璞归真”。乌鸦同样是群居性的鸟类,以前主要栖息于山林之中,寻觅野外食物为生。上世纪日本经济飞黄腾达,涩谷和新宿等繁华街上堆满了大量用塑料袋装填的生活垃圾,早晨成群飞来的乌鸦用尖硬的嘴喙啄破塑料袋,将垃圾翻弄得狼藉一地。有了容易到手的生鲜食物,乌鸦便在都市里繁衍生存。一有什么动静,就呱噪个不停,黑压压地扫过城市上空。东京的乌鸦以数量多,脸皮厚,作风凶悍狡猾而闻名于世。来日留学的外国人常被警告不要轻易与乌鸦目光对接,否则它会追上来狠狠啄你几口。

这是一道令人哭笑不得的风景线,但是日本的管理部门却想方设法绕过“野生动物保护法”,加强了城市生活垃圾的分类管理,并为垃圾收集站配备结实的“尼龙网”,以防乌鸦强食巧夺。最明显的变化还是因为东京都发布了《紧急事态宣言》,限制饮食街营业的时间,因此生鲜食物垃圾在吨位数上立即减少了四成以上。日本动物专家的研究表明,长期摄食高蛋白和脂肪食物有助于乌鸦提升智商,它的大脑回路几乎跟石器时代的灵长类相同,具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樋口広芳指出,通过减少乌鸦入口食物可以逼迫其转移栖息地,他认为有一部分乌鸦已经迁移到埼玉、神奈川或千叶等地区。

颠覆我认知的,是一只奇葩的怪异来客阿鸦了。当然,它本来没有名字,当它横冲直撞地飞来这里,原以为是鸟类的寻常风景。未曾料,这只乌鸦是以独特的寄生方式居住下来,所以有了这个亲近的外号。

每天在小区庭院溜达的阿鸦,从未发出过嘶哑难听的声音,也不曾发现它在人行道上排泄一坨坨白屎。有小孩蹦蹦跳跳地走过,阿鸦会先行避开。它似乎在制造一个好印象,想亲近人类,改变人对乌鸦根深蒂固的成见。久而久之,在深谙孤独之感的人与鸟类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惺惺相惜的场面。

阿鸦具有乞求食物的本能。我第一次走近它,看到它掀开翅膀在地上作奄奄一息状,就吓得赶紧回家抓一包食物解救扔它。后来明白这是它耍小聪明的阴谋,只要锁定几个慈眉善眼的人,便可衣食无忧。我每天朝空中喊一声“阿鸦”,它就会现身,一步一跳地到我面前行礼。豆粒般的小眼睛很机灵,也很柔和。常常在对视的几分钟里,感觉彼此有一种善意。它令我想起早已去世的宠物狗“露”,有极通人性的相似之处。

为避人耳目,我偷偷摸摸地给阿鸦投食,让阿鸦在拐角的背阴处摄取食物。由此喂食了不到一个月,阿鸦的羽毛就变得油光晶亮,两眼炯炯有神,走到哪里都很讨人喜爱。当然,主动喂食阿鸦的还有其他人,阿鸦照收不误,会把多余的食物隐藏起来。

六、七月恰逢住宅区进入大修,施工车辆进进出出,金属器材的搬运加上建筑物围起脚手架等,每天噪声不绝,有时还发出很大的轰响。阿鸦一点都不惧怕,它知道哪一个空间是安全地带,白天照样优哉游哉,度着方步走来走去。引得施工人员说这是一只灵鸟,说不定是能带来好运的“八咫乌”。小区内的八栋高楼同时进行室外施工,在高温天气下脚手架上从未出过一桩事故,不能不说是暗中得到了神灵的保佑。

在日本神话里传说“八咫乌”是天照大神派遣的使者,曾经解救过困在熊野山里的神武东征军。在八咫乌的一路指引下,神武天皇前往橿原建立了大和朝廷。至今熊野本宫大社还高挂着“三足鸟”的神纹。由于它象征着忠实、诚实、大无畏的精神,日本足球协会的会徽采用了“三足鸟”形象。这些传说揭示了日本传统文化如何被乌鸦影响并定义,同时也让人想起在另半球的英国,乌鸦被当作关乎国运的“神鸟”。栖息在伦敦塔的乌鸦终年得到无微不至地照顾,最年长的一只异乎寻常存活了四十年。英国文化中的乌鸦是一种在困境中顽强活着的精神的比喻。另外,早在中国宋代之前至上古时期,乌鸦就寓意着吉祥,甚至是与祭祀有关的神鸟。《山海经》描述三足的踆乌,是一只会飞翔的太阳神鸟。金沙遗址的出土文物青铜有领壁形器,雕刻了太阳神话传说中的三足鸟。

当人们了解到这些文化背景,是否会有认知被刷新一遍的感觉。想想看,大多数人都厌恶有食腐习性、胆大妄为,带来厄运的乌鸦,很少有人像研究学者那样,冷静观察乌鸦的喜怒哀乐和遗传因子。事实上任何动物都可以与人和谐相处,只要让它产生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它就会展现不为你所知的另一面。

春夏之交,正值鸟类求偶和繁殖生育期。有一天阿鸦带来了另一只乌鸦。但我很快就发现那只乌鸦不够意思,一次次冒充阿鸦,饱食一番后拍拍翅膀就走,毫无感恩之心。人凭肉眼很难分辨雌雄,就凭这微妙的差别,我们决定不再给外来者投喂食物,只对形影孤单的阿鸦加以怜悯的关注。这样反而忽略了阿鸦不求偶不渴望交友的怪异一面。不知不觉,随着人类生育率的下降,自然界动物和鸟类的繁殖数量已经是大为减少。

日本学者运用犯罪搜查的声纹侦查手段对乌鸦发出的各种声音进行分析,编纂成40种可模仿的语音。与我们相处的阿鸦为何像哑巴一样缄言不语?当我在电脑上听到40种语音的声线翻译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阿鸦放下了自卫能力。它获得食物和安全的保障,加上小区花园里没有其他鸟兽会来抢夺地盘,自然而然,它为自己长出了一层壳,宁可远离弱肉强食的集团生活,放弃交配和繁殖。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离经叛道,背离了乌鸦丛林生活的游戏规则。

2022年,是地球上鲜以罕见的人与动物为生存而度过的一个持续的艰难时期。阿鸦与我们的别离是注定的,不可抗拒的。它在小区里度过一段自娱自乐的日子,最终却葬送了它自己。试想一下,小区不曾出现过野猫野狗,外来的天敌很可能就是它的同类。对于一味孤独而不合意的,丛林里的乌鸦必会攻之,甚至把它吃掉。所以我这样推测也算八九不离十,不会再有其他的解释了。

令人难忍的是,一次次从阿鸦眼里收获信赖和依恋之情,像一股清泉流过了我们早已焦燥得只剩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一旦失去,又重新缭乱了人与动物之间和谐的风景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等待。

哀哉,阿鸦!

(此文载于《香港文学》杂志2022年十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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