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 荣
每天下午语言校放学后，我总会在归途中遇见一个回家的会社职员。他用一种怪异的方式走著——左腿每迈出一步都要把脚掌往右转90度，然后才踩到地上。加上一张神情呆滞麻木的脸，于是我懂了——这是位智障人士。刚开始，我同其他中国人一样，有点同情他。不过见多了，我却羡慕起他来。大概是因为，他令我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家庭里，小时候性格文静懦弱，虽说是男孩子，却从没“男人流血不流泪”的范儿，一点鸡毛小事就会哭个水淹七军，比女孩子还惨。人都是缺啥补啥，大概因为如此，父母常在我耳边念叨——要勇敢，要坚强！这种暗示教育法是不是真的管用，我不好说，但没过几年，我还真地性情大变，变得勇敢坚强起来了。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举家迁到外省，年幼的我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因为不懂本地话，我成为孩子堆中的另类，再加上内向不擅言谈，班里总有一些调皮的小孩拿我取乐。身在异乡，没人可以罩我，我只能靠自己。于是一来二往，成了拳脚相加，恶语相向，之后约5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活在与周围人的对抗和歧视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眼泪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想哭也挤不出一滴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学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恶语来了骂回去，拳脚来了打回去。幼儿园时那个躲在女生背后抹眼泪的可怜虫，长大后居然成了令人恐惧的狠角色，真是令人做梦也想不到。
大学毕业后，我成功应聘到本地的大手国营报社，当年颇令父母扬眉吐气。只可惜，性情耿直单纯的我，只懂“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不知“小人之交甘如醴”，很快就成为办公室政治的牺牲品，被所有派系一致排斥。面对同事的咄咄逼人，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多次撕破脸皮，针锋相对地与之恶斗，拼死拼活才保住一口饭碗。父母知道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不错，你长大成熟了，变勇敢了，坚强了！
是的，我是勇敢了，坚强了。可是，这是我想要的东西吗？在多次伤人与受伤后，我痛定思痛，辗转反侧，终于作出了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决定：我要去日本！我要离开这个令我不得不勇敢和坚强的地方，因为这他妈的才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之后又过了多年，我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异国的土地。因为，我既勇敢又坚强，媳妇熬成婆，连最初一致反对我出国的父母都被我折服，最终给我开了绿灯。来到日本后，我亦没感觉太多不适，这里淡薄的人情反倒让我如鱼得水。我将困难一个个踩在脚下，凭著一己之力，向著自己的目标顽强迈进，强悍得令周围所有认识我的中国人，日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每当我在街上看到那些扭著奇怪姿势，开著轮椅车的残障人士时，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往往被触动，很想落下泪来，尽管我早已没了眼泪。其实，我亦不想那么勇敢，那么坚强的！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像眼前的日本人那样柔弱地活著——上个不高不低的学校，拿个不好不坏的成绩，大学毕业后进间不大不小的公司，拿份不多不少的薪水，过著不咸不淡不操鸟心的日子。多好啊！他们可以不勇敢，不坚强，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连残障人士都可以柔弱却有尊严地活著的。
去年我的儿子在国内出生了，很可惜，我不能陪在他身边。如果可能的话，数年后我想把他带出国门，这样他就不用在国内接受我爸妈“要勇敢要坚强”的教育。为了他能够不勇敢不坚强地活著，如今的我不得不继续在日本勇敢坚强地活下去。因为，我认为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