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恩
积水潭
好长时间没心思动笔，因为父亲病倒了，8月份时病危时才通知我，十年前也出现过，当时想方设法终于让棺木闲空下来，这次不同，八十高龄且身体衰弱，缺乏康复的基础，我能让他度过危险期，能让他多活些时日，终究难以阻挡迟早将驾鹤仙游的步伐，于是急得我狗急跳墙式的超常发挥医术，也集中地想起了父亲的点点滴滴。
家父叫汪少海，是汪月桥与彭爱花之子，农历1930年11月17日生于望江县乡下，据说爷爷奶奶很早就分居了，父亲跟爷爷长大。他跟我抱怨过爷爷当年要求太苛刻，只让他读了十八个月的私塾。中学时代听爷爷讲过很多关于父亲调皮捣蛋的故事，才理解为何父亲对我的童年很包容。上中学之前我也是远近闻名的捣蛋鬼，放学后基本在树上，什么样的树都敢爬，也能爬，捉鸟抓虫十分娴熟，有时读书甚至吃饭也在树上，没规没矩到了家，很多人见了直摇头，而父亲不仅没有因此而骂过我，而且面色微悦，原来我在重复他小时候的故事，基因使然。
1949年5月13日午饭时，爷爷责怪他没有清理便桶，他便立即拿著便桶过堂，爷爷及其兄弟们都认为在他们吃饭时拿便桶是大逆不道，便把父亲捆在树上狠狠地打了一顿，松绑之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年后才知道他逃走之后第二天便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编号6449，可能因为有点私塾功底，在部队进步很快，并担任连长的警卫员。
退伍后，在乡下算是有见识的人，颇受人尊敬。这一点我在小学到初中时期感受特别深，几次陪他徒步往返于老家和开垦区，一路上熟识他的人很多，像士兵见到老首长。当年骑自行车的人见到他都下车弯腰问候，大概由于母亲家系富农，加上毕业于中央大学的外公去了台湾，注定父亲没有仕途，这辈子最高的职务是东至县泥溪卫生院的司务长，1963年回望江县后当过生产队出纳，被尊称为“汪会计”。父亲这辈子的主要工作还是修地球，收获点粮食。别看他是农民，不少人佩服他，也包括我。
父亲喜欢说理。对我讲过古代孝子的故事，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而对付童年时的我不是棍棒，而是两根细竹梢，细竹梢打人皮剧痛而不伤骨，从旧扫帚上摘下来的，像将军摆剑似地插在大门内侧的两旁，以震慑我。但实际应用不太多，往往在他举起竹梢时，我早已飞奔出门，只有一次出手较重，把我甩出丈来远，母亲为此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搞得公鸡们几天都不敢高声司晨，其实他是把我扔在草堆上，并无伤痛。此后，不知何时把竹梢也撤掉了。
父亲平时很温和。记得小时候我在屋里就能准确地听出百米外父亲的脚步，飞奔出门，果然见到，便欣喜不已。有一回他从安庆市出差回来，给我买了玩具手枪和钱包，第二天就玩丢了，准确地说是被人盗走了，他也没多言语。好象是1974年初中一年级那年带我去安庆，第一次见识了城市，水果店、电影院、体育场等等令人目不暇接，还带我去了照相馆，留下了我俩现存最早的合影照片。
父亲让我初识毛笔。由于当年居住在低于武昌湖面的开垦区，这里原本是青草湖，开垦后叫青草湖大队，70年洪水冲破圩堤，早上醒来，水位齐床，被子一半浸在水中，水和鱼不断涌进屋里，父亲把我举在肩上，面对一片汪洋，觉得父亲的肩膀稳如泰山，也觉得很好玩。几天后乘船转移到了山区的老家，翌年水退之后，我随作为先头部队的父亲回到荒芜的青草湖，房子没有倒，就是老鼠特多。没有学上，也没有小朋友玩，晚上大男人们往往去杨书记家聊天，父亲找来些安徽日报让我在家写毛笔字，没有字帖，没有人指导，我独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胡写，而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屋里上下飞窜，吓得我夺门而逃，事后他批评我胆小，要我继续写，不知不觉使我喜欢上毛笔，也不再害怕老鼠们。
父亲没亲自送过我到学校，从小学到大学都如此，他认为去上学是自己的事，如同他参军。但1979年在望江县二中重点班就读时，几次步行几十里路送来米和咸菜还有米粉，有一回冒雨前来，又冒雨往回赶，望著雨中父亲背影，瞬间如浑身通电，便更坚定的走进教室。
父亲有局限性。父亲多次检讨说自己最大的失误是没有让三个女儿上学，尽管三个女儿都理解是缘于当时的乡风，但局限性也显而易见，成为他的心病，所以9月初作为“临终嘱咐”又当著大家的面再重复了一遍。
父亲是有主见的农民。无论是村民还是当地干部都喜欢听听他的意见，有件事让我由衷地佩服他，记得邓小平复出不久，有天晚饭间与我闲聊起时局，他说：“刘少奇肯定会平反”，我不肖一顾地回了句：“绝不可能！奇谈怪论！”，他再三说明其根据，我依旧觉得他的推断很荒唐，可4年后他的预言竟变成了现实。我一个闭塞地区的农民如何能如此预见国家大事，一直未弄懂，难道天理真在民间？
父亲力荐我学医。当年志愿填的本是工学院，他听后十分不满意，数说当医生是如何平稳，如何能积善积德，看在他正感冒的份上，我披著晚霞徒步10余里赶到文化干事家，在“学院”前面加上“医”，顺便把工字改成中字，于是我便成为懂中医学的医生，每当受到有人发自心底的致谢，便想起家父。
在远游的日子里父亲不知不觉地衰老了，如今接近衰竭，虽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当老人可能真要彻底远去，将出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局面时，心里仍惶恐不安。温暖属于人间，人一旦失去温暖便成古人，但愿他能延长温暖的时间。父亲在子女心中的地位与其社会地位没有必然关系，能尽力尽责就是好父亲，平凡的家父，做了他该做的事，自觉圆满，尽乐天伦，认可那几句话：
负气参军建国年，
热血作汗浇荒田。
人过古稀何所乐？
四子三女聚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