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莉

乡下女人——看上去这个叫法好像看不起农村女子似的，实际上有点自满地用来称呼自己呢。是不是想象过斜挽个竹编小篮，上面盖块蓝花布，篮里也许装著红枣和鸡蛋，哈哈，也许很多人脑子里都有这种乡下女人的经典形象吧。不是这样的，虽然老家只是个小小城市，我也算从小有正经城市户口，现在则正经穿著洋装在东京当著OL呢。即便如此，以乡下女人自居缘于——用以前流行的说法，是有那个所谓的“情结”在里面。

秋风起，芋头正当季，挑一大兜回来去皮修整干净，切得大小均匀投入热水中，再加上栗子煮啊煮，煮得那个汤稠稠的就差不多了，有焖烧锅就更简单方便省煤气了，调味一定要用红糖，不单是为了那个颜色而是感觉上红糖更暖胃一点，喝了一夏天的凉水凉茶，胃也很辛苦啊，该给它加加温。在我的老家，栗子也与众不同，人们习惯买一种桂花栗子，听说山上的栗子树总是和桂花树种在一起，桂花一开，满树的花香让栗子近水楼台，于是栗子也就带了一层桂花香。没有桂花栗子时也难不倒我们，在当地可以买到用糖腌过的桂花，撒上一把同样又甜又香。

父母当了几十年的教师，教师待遇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以前的教工宿舍据说是由旧尼姑庵改建，古旧的房子在不同季节会有各种不受欢迎的小虫子出现，母亲不知抱怨了多少年，可是门前的院子里，有棵几百年的桂花树，虽然枝丫横叉很多时候阻碍阳光照进屋子，母亲也一直头疼于没法痛快晾衣服，可每到金秋，满院飘起浓郁醉人的桂花香时，平日里所有的抱怨、所有的不满都得到了补偿。那棵桂花树远近闻名，后来有段时间居然到开花时节就有人相邀著来看来闻来赏，也曾让我小小得意一番。

喜爱料理的父亲专门挑拣落下来的较新鲜花朵在水里漂净了用糖腌起来，做芋头汤或者正月里蒸年糕时抓一些添香，曾经让不少客人啧啧称奇。我则会用头发丝穿过花瓣之间的一个小眼儿，将数十朵花连成一个小小的戒指，没有人教，从小就很臭美。见过吗，桂花中间那个小小的花芯，有机会时一定好好观察一下哦。从小的耳濡目染让我对桂花异常敏感，车站回家的路上，风里刚刚飘过一丁点儿的香味，我的鼻子就会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然后睁大眼睛去寻找那先开花的一株。有时看著前后没人，忍不住还会偷偷伸出手去，一边带点负罪感地默念“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中秋过后第二天，老家的朋友发来几张照片，点开一看：哇，一大盘当季瓜果点心充满画面：鲜藕、红菱角、芋头汤、苹果、现炒的瓜子、月饼……全是每到这个季节在老家必定会准备和吃到的东西，那个红菱啊，有个北方的女孩子见过了就念念不忘，她说以前她从来没看到过菱角有那么好看的玫红色，所见都是黑不溜秋象树桩子一样的东西，我告诉她有人喜欢红菱的清香脆爽，我更喜欢煮过后的紫熟菱又糯又酥。老家的朋友大概知道乡下女人惦著这些，特地传来让我怀旧，还附上一句“吃的不是食物，是童年记忆”。其实，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莲蓬头，若不是前不久刚去了趟上野，不忍池里的那些莲蓬勾起了我幼年时代回忆的话，它都险些被挤出我记忆的角落。今年的秋老虎实在是厉害，9月的不忍池，荷叶依然碧绿坚挺，见不到林黛玉眼中那“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景象，但是荷叶间那一个个枯萎成铜锈色，黯然低头的莲蓬真是让我心疼得不行：这么好的天然健康食品，日本人怎么就不懂得赶紧摘下来尝鲜，而让它们就这样憔悴于枝头呢。

在江南的老家吃著那些长大，所以无论到北方去生活还是到日本，心里惦著的还是那些。记得大学毕业分到新单位，因为职工食堂不错，大家都很少自己做饭，但我总是会在各种农历节气里想起：端午了，该准备咸鸭蛋，吃粽子；中秋节就算没有现烤出来的鲜肉月饼，有蛋黄馅的广式也是好的；而到了腊八呀，就该熬上一大锅的腊八粥了，女生宿舍挨个儿敲开门送一碗过去，也不管平时跟人走得近不近。幸亏是在国内，在日本这样做，估计该把日本人给吓著，不知怎样来还礼。旁边一个屋的姐儿们逗我“你怎么跟个乡下女人似的”，理直气壮地回答“不是象，就是”。就是现在，每次回国探父母，双亲总是会去他们走熟的摊子上买回瓜子，臭豆腐干，咸鸡咸鱼，然后看著大小俩华侨大快朵颐，满足地笑。

因了这个情结，后来发现自己那么热衷于各种“祭（MATSURI）”，那么喜欢看各种群舞，甚至总是不自由主地跟著一起手舞足蹈时，心里便很释然了，因为在“祭”上体会到的正是一种类似于观看社戏时的心情，感受的是小时候曾经感受过的善良淳朴民风。虽然身边没有戴旧毡帽，一起乘乌篷船的朋友，但有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一直没有改变，以后也很难抹去的。不管社会怎么发展，时代怎么进步，一些传统会得保留下来，也希望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