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柠（北京）

如果在日本当代文坛，举出两名社会派作家的话，非松本清张和山崎丰子莫属。二人均著作等身，拿奖拿到手软，且都是新闻记者出身：清张是前《朝日新闻》记者，山崎则是另一家左翼大报《每日新闻》出身。

山崎丰子（ToyokoYamasaki），原名杉本丰子。1924年（大正13）11月3日，出生于大阪府著名的商埠船场。生家是世代相传的昆布（即海带）商，经营著一爿老铺。与松元清张一样，山崎丰子出道不算早，就职前从未想过要当作家。1944年，从京都女子高等专门学校（即今京都女子大学）毕业，进入《每日新闻》后，才逐渐走上创作之路。在《每日新闻》，山崎是文化记者，顶头上司是著名的前辈作家井上靖。井上对自己的女下属也奖掖有加，常劝她写作：“人只要把身边的事情不事美化，写出真实来，谁都能写小说。”在前辈的刺激和鼓励下，山崎开始一边跑新闻，一边致力于创作。第一部小说《暖帘》描写了在船场开昆布屋的浪速商人的一生，有很强的自传色彩。处女作整整写了七年，但反响平平。翌年（1958），又发表了以关西著名风俗娱乐业巨头吉本兴业的女创业者吉本势的个人奋斗经历为题材的小说《花暖帘》，一炮走红，斩获第39届直木奖（与纯文学奖芥川奖并重的大众文学最高奖项）。山崎信心大增，遂辞职专事写作。

东洋社会的一个特殊现象是女作家辈出、女性读者如云（大约与文字的特点及教育普及程度有关），《源氏物语》以降，王朝女性文学传统源远流长，代有人才，风骚不绝。可与众多女流作家不同的是，山崎的创作从一开始便是去“私小说”化的，有种强烈的现实带入感。初期作品虽然多描绘作者熟悉的大阪风俗，但已带有明显的社会关怀。荣膺直木奖之际，她曾对媒体表示：“我要像在荒山上一棵一棵植树那样，写我自己的‘植树小说’。”所谓“植树”，无非是女作家的隐喻，但以写作参与、改造社会的抱负呼之欲出。

从1963年开始在报纸上连载两年长篇小说《白色巨塔》，以大阪大学医学部为模本，描绘了围绕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的职位，一群身穿白大褂的有头有脸的主治医师、教授们如何赤裸裸地展开权力争夺，乃至罔顾病患的生命尊严的严峻现实，揭露了日本医疗界贻害已久的权威主义、医疗过失等“暗部”，掀起了巨大反响，被媒体誉为“女流作家伸向医疗界的手术刀”。这部著作是山崎创作道路的转机，为她奠定了“社会派”作家的声名基础。紧接著，表现被称为“铁三角”的政、官、财三界利益共享的“粘连”构造的《华丽家族》，表现从西伯利亚归国的前帝国皇军将校，作为“ShoshaMan”（日文“商社人”）绕世界飞，驰骋于国际商战沙场的《不毛地带》，表现挣扎于东西洋两种不同文化和价值观的夹缝中的日系美籍人悲剧的《两个祖国》及以全日空（ANA）航空公司为原型、揭示日本型大企业深刻的劳资矛盾的《不沉的太阳》等长篇巨制接踵登台，且无一不伴随著小说出版后，复改编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上映、热播的“立体”效应，山崎成为继松元清张后最具代表性的社会派大家，甚至有“东洋巴尔扎克”之誉。但一片盛誉之下，也带来了一些负面评价，如有人指出，山崎于1968年在《妇人公论》杂志上连载的长篇《花宴》中的部分情节与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名著《凯旋门》“酷似”等问题，有些指摘甚至升级为诉讼。山崎为捍卫名誉不懈应战，乃至一度从日本文艺家协会退会（后再入会）。但官司虽然胜诉，围绕山崎“侵权”问题的毁誉，却至今未消。

山崎另一部享誉文坛的作品，是1991年出版的长篇《大地之子》。这部小说反映了中日两国间一个特殊的历史现象——在华日本战争遗孤问题。作家站在历史的幕后，以温暖的视线扫描这个边缘人群的人生际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小说从来华采访到成书，同样是积七载之功。说起来，胡耀邦是“大恩人”：至1986年12月，时任中共总书记的胡耀邦曾接见过山崎三次，每每在聆听东洋女作家在中国四处碰壁的“吐槽”之后，必激励之，并予以实质性的帮助。对此，山崎感念不已。奇妙的是，三卷本著作当初是按照完稿顺序先后付梓的，《大地之子》全本出齐的那一天——1991年4月15日，正是耀邦逝世两周年的祥月忌辰！后山崎曾专程来华，从北京转机赴南昌，奉书于江西共青城耀邦灵前，长久祭拜。后又在《文艺春秋》杂志上撰写随笔，缅怀恩人。

《大地之子》出版后，山崎曾一度考虑过引退，但遭到长期合作者、新潮社著名编辑斋藤十一的批评：“艺人有引退之说，但艺术家没有。带著笔和纸入棺的，是作家。”不想，竟一语成谶：2013年8月，在《周刊新潮》杂志的新作连载《约束之海》甫刊载过开篇（全部二十篇），便一病沉疴，于2013年9月29日去世。享年88岁。——真正是作家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