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
张石
寒山,是中国文化,也是世界文化的一个永恒的迷。他在寒岩紫苔之上创造的永恒的诗的王国,不仅为中国文化、文学留下了一笔丰厚、璀璨的遗产,也超越了国境,对欧美文化、文学,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文学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无论是在日本的古代还是现代,寒山的影响,都渗透在日本的文学、美术、音乐、政治及大众文化的所有的领域,完全可以说,寒山是对日本文化影响最大的世界文化人之一。
寒山也是诗化的中国禅宗思想的化身。禅宗在南宋时传到日本,得到了日本武土阶级的支持。禅宗以它刚毅,玄远的精神适应于武士阶级的心理,以它暝合于自然的气韵适应于与微妙的季节变化共感的“稻作文化”,因此它很快深入到了日本文化的各个领域,对日本人的文化心理的再建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具有世界声誉的日本宗教家、文化学者铃木大拙说:“禅宗以外的佛教各流派对日本文化的影响的范围,几乎仅仅限于日本人宗教生活方面,只有禅宗超越了这个范围,这是意义深远的事实。禅深入到于国民文化生活的所有层次中。”
以“形象思维”为主要构成方式的诗,在禅的发展史上有重要的意义,禅师们以“以禅喻诗”这四个字来概括禅宗产生以后佛教史上的重大变化。而寒山的诗,是中国诗人中最充满禅意的诗,在禅宗典籍中最多地被用来“以禅喻诗”。《景德传灯录》有关寒山的引用多达24处,进而寒山诗在丛林广泛传播,成为禅僧说禅斗机锋的不可缺少的“武器”,而《景德传灯录》传入日本以后,也成了表现禅宗立场的最基本的文献,《景德传灯录》现存最古老的版本在日本,收藏于京都醍醐寺和京都东寺。而寒山诗中的仅表现“我心即佛”的禅宗思想的诗,在整个入佛诗所占比重为20%左右,在整个寒山诗中所占比重为9.5%左右。寒山在诗中大量引用禅语,具有显著的禅佛教的特色,其中多为表现中国南禅宗顿悟法门(六祖慧能法系)思想的诗作。因此随著禅宗成为日本宗教的主流,寒山诗“因风而传”,“蔚成大观”也就带有必然性了。
禅宗与寒山给予日本文化以巨大的影响,也必然给予日本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诗歌形式——俳句以深刻的影响。铃木大拙指出:“迄今为止,俳句是用日本人的心灵和语言所把握的最得心应手的诗歌形式,而禅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尽了自己卓越的天职。”
俳句是从日本和歌、连歌中脱化而来。在日本第105代天皇后奈良天皇(1496一1577)时,山崎宗鉴、荒木田守武、松永贞德等人将俳谐、连歌的发句独立起来,作为一种新颖的吟咏形式吟唱,这就是早期的俳句。从俳句产生到松尾苞蕉以前的两百年间,俳句的内容、题材和表现手法还没有成热,处于摸索阶段,自从松尾芭蕉树立了“蕉风”,进行了俳句革命,才使俳句得以正式进入艺术殿堂。他对俳句所做的贡献是空前绝后的,完全无愧于后世给予他的“俳圣”的称号。
松尾芭蕉,宽永21年(1644年)□□元禄7年(1694年),乳名金作,俗称藤七郎、右卫门、甚七郎,本名宗房。作为俳句诗人,他开始用真名宗房,以后用笔名桃青、芭蕉。
延宝三年(1677),34岁的宗房已经成为谈林俳谐的一代宗匠,改俳号为“桃青”,他的第一位弟子其角也正是此时入门拜他为师的。
当时谈林俳谐以其崭新的滑稽之风而风靡俳坛,但是很快就丧失了新意,宗房为找到俳谐的出路和真谛而殚思极虑,作品中的“谈林”特色也逐渐减弱。延宝八年(1680),也就是他38岁时,他断然从俳谐宗匠的荣誉中抽身出来,在江户深川的隅田川对面结庵而居。
在他的“芭蕉庵”附近,有一个临济宗妙心寺派的投宿站,叫“临川庵”,鹿岛根本寺的住持,禅师佛顶经常到这里来,于是芭蕉拜其为师,开始参禅,并在这时对中国的古典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老庄、李杜都是他悉心研究与学习的对象,对于寒山的研究与心仪,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如果说这以前他也受过中国文学的影响,也多是从平安文学和室町文学中间接地接受,而直接研究中国哲学和文学,应该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这以后,他又“舟上泛生涯,勒马迎老至”,“海滨漫漂泊,露屋拂蛛网。”(见《奥州细道》)草笠蓑衣,在日本各地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旅行与创作,留下《风雨山野行》、《鹿岛纪行》、《笈之小文》、《更科纪行》等优秀的纪行文。身体力行地体验禅宗及寒山的“孤绝”的精神,也使他的俳句在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中渗透出一种空寒荒疏,清旷闲适,幽深玄远的禅意。
芭蕉文学与寒山的关系,也主要是延宝八年(1680)以后在他及弟子的创作中体现了出来。天和二年(1682),芭蕉曾与弟子其角用“歌仙”的形式共同吟咏徘谐“诗商”,在此徘谐的第16句中,其角吟道∶“看啊,芭蕉主人扑蝴蝶”;芭蕉和道∶“陈腐的俳谐连狗都不吃”,其角在第27句中吟道∶“山中寒,狂风吹拂四睡床”,芭蕉和曰∶“灰中火消燃指灯。”
芭蕉的第16句,实际脱化于寒山如下的五言诗:
蹭蹬诸贫士,饥寒成至极。
闲居好作诗,札札用心力。
贱他言孰采,劝君休叹息。
题安糊饼上,乞狗也不吃。
而其角的“山中寒,狂风吹拂四睡床”,是指寒山、拾得和丰干跟老虎睡在一起的《四睡图》。其题材来源于丰干跨虎的传说。《丰干录》中有“骑虎松径,来入国清”的描写。这只神奇的老虎后来就逐渐融入到寒山、拾得、丰干的“三隐”中,产生了“四睡”的新传说。
《四睡图》究竟始于何时较难考证,南宋临济宗杨岐大慧派大川普济(1179—1253)有《梁楷布袋图赞》、《惜烟、四睡偈》等禅画,南宋天童如静《如净和尚语录》卷下存《赞佛祖》一组,所赞之人有观音、释伽出山相、维摩、达摩、布袋、四睡图、济颠。其中“四睡”以“图”为名,因此乃为画赞。
天和三年(1683),芭蕉在俳谐集《虚栗》的“跋”中说:“李杜尝心酒,寒山啜法粥。故其句见之遥,闻之远。”由此可见芭蕉对李杜酣畅淋漓的诗的境界和寒山孤寂辽远的禅意境的心仪向往。
元禄五年(1692),芭蕉写了一首“寒山画赞”,这首俳句中写道:“扫庭抱帚忘雪”,描写寒山在大雪纷纷落下的时候抱帚扫院,雪不断下,他不断扫,但他雪我两忘,不取于相,不滞于物,悠然无我,进入禅境。
禅宗语录《毒语心录》中有这样一首诗:“德云闲古锥,几下妙峰顶。雇他痴圣人,担雪共填井。”这里讲的是像“闲古锥”一样迟钝古旧,无用的比丘德云,几次从修行的妙峰顶上下来,其目的就是雇用一个“痴圣人”,和他一起担雪填井。可是雪放到水里马上就会融化的,担雪填井,纯粹就是一种“徒劳”。
但这种“徒劳”是对一种永不完成、无始无终的宇宙精神的体认,正是这种摒弃世俗目的性的“徒劳”,才能使人体认生命融于宇宙精神中的无限的广延性,正像雪融于水一样。芭蕉这首俳句,可谓是体认了“寒山啜法粥”的禅之意境后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