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居酒屋闲话
读川端康成的《临终之眼》,读得兴起,驱车去伊香保泡汤。泡得双眼发红,仍然很现世,只好用发红之眼见学竹久梦二纪念馆。大正时代夹在明治与昭和之间,虽不足十五年,却勃兴一阵子民主主义、自由主义,被称作“大正浪漫”;不过,那时候芥川龙之介西游,对胡适羡慕过中国社会之民主。浪去无痕,如今世上能认得那一段浪漫的,大概只剩有梦二仕女图。
这篇随笔为悼念亡友而作。川端说:“我非常不喜欢《临终之眼》和短篇《禽兽》。大概总被拿来当批评的线索也是嫌恶的一因。我不觉得《临终之眼》多谈了自己,与穿凿、揣度小说的模特或事实一样讨厌。得意的假装知识多、瞎猜的自以为知道,与文学有关的人当中也意外多,真令我惊诧。”他写得恣意汪洋,却是拿梦二来开头结尾,写法应属于小学作文课讲授的前后照应。那么,川端对梦二的看法究竟怎么样呢?
亡友叫古贺春江,是西洋画画家,三十八岁就死了。又想到另一位朋友,小说家妬井基次郎,三十一岁夭亡。还有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自杀。远一点的正冈子规也死于三十五岁。而竹久梦二呢,三年前川端在伊香保温泉邂逅,“已经有很多白发,肉也好像松懈,颓败早衰”,却悠然过四十。其实,梦二未必那么衰,但他一向为少女画甜美的画,以致川端无法接受颓然老矣的样子。《徒然草》有云: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梦二不自知其丑,“和女学生结伴去高原采摘花草什么的,乐颠颠游玩”呢。种种对照,好似生出一股无明火,川端对梦二艺术的看法莫衷一是,很有点二分法的意思。他说:
“完全照女人的身体描绘自己的画,这是艺术的胜利罢,却也让人觉得像某种失败。”
“梦二的甜美可以说毁灭了梦二,又拯救著梦二。”
“为了那种个性鲜明的画,‘所得多,所失也多’。”
“本来梦二可说是颓败的画家,那种颓败早衰了身心的模样令人不忍目睹。颓败好像是通神的反路,其实反倒是近路。”
“若把梦二年轻时的画比作‘漂泊的少女’,那么,如今他的画也许是‘没有栖身之处的老人’。”
“看见这个年轻的老人、这个幸福而不幸的画家,我彷佛高兴,彷佛有点悲哀,梦二的画即便有几许真价值,也是不由自主被艺术的情趣所打动。梦二的画影响世上的力量不得了,而折磨画家自身也非同寻常。”
“大概作为艺术家是无法补救的不幸,但作为人或许是幸福罢。”
话都是两头堵,教人摸不著头脑,但若说到底,川端还是喜爱梦二的,证据是他后来写起了少女小说。譬如他写道:“削瘦,肤色浅黑,但头发浓密,眼睛大大的”,不正是梦二式美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