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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晴海观 黄文炜
“外人”,以前是日本人对外国人的称呼,现在听起来似乎有歧视的嫌疑,日语中“外人”有非自己人、疏远的人、甚至有敌视的人的意思,因此随着外国人渗透进日本社会增多,与外国人和平共处成了很重要的课题,日本人的词典里把“外人”删除了。“外人”在日本似乎成了敏感词。
个人以为,“外人”无非是外国人的简称,谈不上歧视。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关键是,是否有包容的心境。现在还有上年纪的日本人说起外国人时称“外人さん”,这个さん,听得出内心的礼节。在中文里,“外人”的用法多半是这样的:“不把你当外人”,听起来反而让人亲切,一点儿也不敏感。因此我独树一帜,要把自己当“外人”。
去年10月,我出了一本日语书叫做从《新中国語から中国の『真実』を見る》(《新中国語から中国の「真実」を見る!》(从新中国语看中国的“真实”,风人社)。在书籍制作过程中,与编辑邮件沟通时,我写了这么一段话,后来编辑直接把文字放在书的封套上了。
“我确实觉得自己处在日本和中国的‘夹缝’之中。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依然是‘外人’;而回到中国,又被认为是‘日本人’。然而,日本和中国之间的‘夹缝’并不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反而非常宽广。因为我可以同时观察到日本和中国,并且掌握这两种语言。在日本也好,中国也好,我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外人。”
外人,是个客观的存在,不管你在异乡生活多久,终归是客。客人的身份有一定优势,20多年看日本依然新鲜,因无知而需要不断学习,抱着好奇心,多向当地人请教。
不得不说,在日华人在日本生活久了,在对社会的认知程度上,很可能在中日两国都变成“外人”。对我来说,没有一种语言是标准语。清朝雍正皇帝曾强令福建人说官话,但是效果甚微。我是福建人,没说过标准国语。从小学起就接受福建口音的国语教育。现在的福建小孩普通话说得好多了,毕竟老师来自四面八方,不再局限于当地人。福州话是我的“母语”,离开家乡20多年,很遗憾与“母语”生分了。在日本不得不说日语,但是说起日语跟说中文一样有福建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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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长期在异乡生活的人,不仅在中国有故乡,日本的心灵的故乡不止一个。“外人”的心态颠覆了故乡的概念,不仅是出生的地方,许多留下脚印的地方,都如同故乡般亲切。初到日本留学时期,我曾两次到长野县南相木村寄宿,参加国际交流活动。那儿也是我内心深处的故乡之一。2019年时曾时隔16年重返南相木村,到村政府采访了村长,写了日本小山村热衷国际化的报道。小山村20多年积极与在日各国留学生交流,并让村里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全体公费留学澳大利亚……前些日我把自己的新书寄给村长和寄宿家庭的父母,他们一家人特意拿着我的书拍个照发给我,无限感慨。20多年过去,他们年事已高,但是看上去依然像当年一样健康淳朴,让人欣慰。
作为异乡人长期生活在日本,我早已不执著于正宗中国菜了,日常饮食大约是无国籍的,或者说是交融了中日饮食文化。比如日本的味酱汤是我所喜欢的,几乎每日餐桌上不可或缺。福建、广东一带亦是十分注重煲汤的,我在味酱汤中加入了许多中国元素,比如鱼头、目鱼等海鲜以及香菇、黑木耳等中国特色食材。
由于保持“外人”的心境,对民族主义情感比较迟钝,没有主人翁意识。观看体育比赛时,如果是日本和中国的对决,好像哪一方获胜都是自己都不输。或者说,与其说希望哪方胜利,不如说自己喜欢的选手赢了会更高兴。比如,已经退役的乒乓球选手石川佳纯,以及日本足球队的所有球员我都很欣赏。所以,当日本足球队战胜中国足球队时,毫不掩饰地说,我真心欢喜。
作为个体写作者,“外人”身份有利于保持客观立场,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笔,不被日中两国的任何主观倾向所束缚,保持个人的自由视角,超越日本人、中国人这种简单归类来解读人间世象和进行中日文化比较。
在社会学中,存在多种文化交汇的“边缘人”概念,我们处在边缘,也处在文化夹缝中。世界上的大都市,如罗马、巴黎、伦敦、纽约、上海、东京等,都是不同文化的交汇点,正因为这些城市存在许多“文化夹缝”,才能包容“外人”,才孕育出新的文化。
有时候被国内朋友问起日本人是否有歧视外国人的情况。许多外国人在日本经历的所谓“歧视”,其实未达到真正歧视的程度,但一些无心的话语会让人感到不适。这可以称为“不经意的歧视”。举个小例子。两年前,我曾参观了金泽一家知名的美术馆。当我欣赏一件玻璃框里的艺术品时,身体靠近玻璃,而手上的戒指不小心轻触到了玻璃框,我当时并未察觉。馆内的一名工作人员马上赶过来,在询问情况后,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是中国人?”这句话让我感到意外。戒指碰到玻璃完全是无意的,与国籍并无关系。
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不经意的歧视”或许不少。这是日本人的个性特点之一,没有必要上升到民族情绪的高度,但是有人文研究的价值。客观地说,日本人之间也是内外有别的,自己会社的人是自己人,外头会社的人是外人。日本文学研究者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在其著作《日本人的提问》中列举了日本人常问的一些问题,例如“你什么时候回国?”“你吃生鱼片吗?”等。基恩先生通过这些问题分析了日本人的精神结构和文化。许多生活在日本的外国人,可能都有过因“日本人的提问”而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外人”的体验。深入思考这些无恶意的提问,可以发现日本人往往在自己与外国人之间画条线。“因为是外国人,所以和日本人不同”——这样的先入观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固化。
毫无疑问,日本已经成为一个“移民大国”。后疫情时代,预计将有更多外国劳动者来日本。2024年来日旅游的中国游客将近700万。外国人渴望能被温暖接纳,所以希望日本人时刻保持一个简单的心态——外国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人。
近来网上流传一个新闻,有在日留学生巧取了1千多万日元的医疗费后,还把日本当傻瓜。对此只能扼腕叹息。“外人”对居住地应保持起码的良心,日常享受着日本社会的福利,自然应该思考,作为“外人”能为日本社会变得更好做些什么,这亦是让人生润泽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