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早春二月”文学专辑征文之二

作者：刘心苗

 

                                                              

 照片来自东急本店官网

女儿出生那年，正值和我学中文的学生人数高峰，学生基本都是职场人士，尊师重礼。故女儿出生后贺礼纷沓而至，到满月时，各方赠礼竟达90多人份。日本人重视馈赠，同样重视还礼。产科医院送的婴儿出生用品里，附着一本《回礼手帐》，里边“赠礼人、赠礼日期、礼品名、回礼日期、回赠品”规定得一清二楚，可见郑重程度。不敢怠慢，每收到礼物立刻记录在册，以备回礼。

 

入乡须随俗，日本出生礼的还礼之“俗”是：回赠相当于受赠品一半价值的礼物，过多不敬，过少失礼。可数量实在多，在涩谷东急本店逛来逛去，毫无头绪，只好向店方求助。资深店员推荐名牌毛巾，因大、中、小价格不等，可随意组合调整，且精美实用不累赘。但因量大，仍需分批购回。当下，六楼家庭用品的女柜员们全体出动，依我整理列出的数量和预算，有条不紊地挑选、整理、包装。包装纸 “内祝”字样下，女儿的名字“真悦”被工工整整印在上边，一张张打印出来，精心包在礼品盒上。待仔细计数、核对、装袋后，大家纷纷过来道贺。一人一句笑意盈盈的“恭喜”，说得楼层里满是洋洋喜气。最后，装满礼品盒的两个大纸袋，温和的女主管坚持亲手提着，送我到电梯门前才郑重递过，复深深鞠躬致谢，直至电梯门闭上，那弯成90度的腰依旧纹丝不动。

第二次、第三次再去，看到女主管，彼此会心一笑，无需多言便心照不宣：“又是真悦酱的`内祝`”。 将明细单递过，便可自去购物，到约定时间再去领取。和首次相同，女主管温柔坚定地坚持将我送到电梯前。不同的是：行至电梯的短短途中，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温馨交谈----关于“内祝”主角的女儿近况。

 

之后，再去六楼，已不是为了“内祝”，但只要遇见，女主管定满面欣喜地迎过来，关切问候。若女儿也在，则更加欢喜，必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和女儿打招呼，再由衷感叹：“真悦酱又长大了呀！”。这样的时刻，心，总是很暖。

《小王子》里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之所以不同于世界上千千万万朵玫瑰，是因为与小王子之间有过的羁绊。而那些曾经与我交换过的笑容与言语，也使东急本店成为许许多多百货公司里，弥足珍贵的唯一。

 

（照片来自网络）

更何况这里，还藏有我和女儿的秘密快乐基地----东急本店的顶层平台。

平日里，除了花店和宠物店的寥寥顾客，此处大多罕有人影。不仅无车马喧嚣，更有草木绿地鸟语花香。晴朗的日子里，我爱坐在阳光下，看女儿在涩谷的蓝天白云下奔跑；看她在阳光中扬起粉嫩的小脸，笑出一脸的欢喜灿烂；看她和宠物店的“汪汪”“猫猫”一本正经地沟通心灵；看她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然后咯咯笑着张开双手飞奔而来，扑入我的怀里。每将那一团温软拥进怀中，便仿如拥住了稀世珍宝。油然而生的巨大满足，让人浑然忘却，嘈杂的涩谷十字路口就在咫尺，而此地，是我和女儿的恬谧桃源乡。故效颦“借山主人”齐白石，自诩“借花园主”，和女儿在这个“借”来的后花园里，共享了无数美好。只是，既然是“借”，终有归还之日。却万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2021年5月，东急百货店宣布2023年1月31日关闭本店，意味着半世纪以来，这座矗立在涩谷松涛高级住宅区玄关处的地标老店----我曾以为天长地久、理所当然的存在，将彻底消失在视野和生活里。猝不及防的震惊后，是失落、无奈交织牵扯的茫然和寂寞。作为近邻的约二十个年头，虽仅占东急本店55年历史的三分之一，可与之息息相关的记忆密如繁星。如果失去了凭借的本体，我将何处安放那些视若珍宝的回忆？那些记忆是否会在时间长河里幻化成稍纵即逝的流星？留恋与不舍，在结束来临前的等候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或许，只有经过告别的仪式，方能面对尘埃落定无可挽回的事实，才能不再眷念、重新开始。于是，东急本店营业的最后一天，我夹在拥挤的惜别人潮里坐上了电梯，开始了我的道别之旅。

 

走进七楼被昵称为“MJ书店”的丸善淳久堂书店，挤在人堆里，细细品读题为“MJ涩谷店与我”的一帧帧留言，却仿若在阅读自己的心声。

“十年前，常抱着还是婴儿的儿子来这里看看绘本，买买书。今天来这里买书给儿子做十岁的生日礼物。十年，转瞬即逝啊。”

“我从小就常来这里，这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地方。如果这儿消失不见的话，我要到哪里去看书买书？现在还可能取消关店的决定吗？除了淳久堂书店，还有那么多在地下１层买食品、在八楼吃晚饭的回忆。我很伤心！可是，也很感谢这十二年的时间。”

“这里是满载我和我母亲回忆的场所。感谢！”

“涩谷――我享受独处时间的地方。从东横线下车后，慢慢走过长长的街道，到达东急本店后，坐电梯到七楼。迎接我的，是书的宽广世界，也是知识、流行和娱乐的宝库。只要来MJ涩谷店，就没有找不到的书。在这里，我曾和多少书相遇过……选书选累了，就到地下一层的“CAPITAL”咖啡店，伴着美味的咖啡阅读刚买的新书，那是我无上幸福的时刻。谢谢，ＭＪ涩谷店！再见了……” 

“书店是文化的中心。每次涩谷的大书店关店，心都有种被撕开的感觉，没想到终于轮到ＭＪ书店了，非常非常伤心。无论何时都可以，请再回涩谷来吧，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从心里爱着这家书店。感谢！再见……”

 

看着笔迹或娟秀或稚嫩或刚劲的数百份留言，我看到的，是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共同的深爱和不舍。

小王子说：“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盛开在浩瀚星球中的玫瑰，那么，当他抬头眺望繁星时，便会觉得幸福。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玫瑰就在那儿，在满天繁星中的某颗星里。可如果羊把玫瑰吃了。那么，对他来说，就如同所有的星星刹那间消失无踪。”

东急本店也即将消失……又一个通过眼睛看见的东西将要消失。

所以，我们舍不得、我们担心：通过心灵看见的东西会不会也因此消失。

天台Verdeste花店专业热情解答花木疑难杂症的可爱店员。每年年末拿到花店所赠月历，翻开时，对涩谷社长花鸟画新作的期待和雀跃。天台花坛上，东急本店特意为女儿小学母校神南小学辟出的稻谷种植区，和小朋友们一起欣赏秧苗成长时的啧啧感叹。

 

八楼“滩万”日料店精致美味的餐食、含蓄体贴的服务。陪女儿领略日料美妙、爱上和食的漫长岁月。和家人、亲友度过的无数美好时光。还有无论遇见多少次，每次都令我心弛神往的风景----高龄老妇人优雅从容单独用餐的美丽画面。

雨天时的乐园----六楼玩具区里女儿无拘无束的纯真笑容。儿童用品区里购买女儿保育园、小学、中学的入园入学用品时，对未来满怀期待又略怀紧张的一幕一幕。

地下一层食品区用以安置年幼女儿的“CAPITAL”咖啡店，在她享用甜筒冰淇淋的短暂时间里匆匆购物，赶回咖啡店时，女儿望向我，笑着举起冰淇淋示意的甜蜜时刻。

 

一层一层缓缓地走完回忆之路，走出本店边门，走过门前女儿小学时的必经之路，走到东急本店正门，挤进迎接倒计时的拥挤人潮里。在一台台被高高举起的手机屏上，在热烈寂寞的掌声中，在深深鞠躬致礼的员工身前，东急本店的铁门缓缓落下，55年的岁月历程与我的牵绊，从此降下帷幕，不再开启。

 

默默挤出不舍散去的人潮，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中温热泛起。

狐狸告诉小王子，驯服就是：“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小王子驯服了狐狸，可离别的时刻即将来临，“啊！”狐狸说，“我一定会哭的。”

可我并不想哭。扬起头，努力不让眼里的湿热落下。寒冷冬夜的深蓝色天幕里，繁星依旧。星儿温柔俯视着涩谷的沧海桑田，似在低语：再见，或许是，为了更好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