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 强
特别喜欢京剧《四郎探母》这一出戏。佘太君押粮草来到宋辽边境,身在辽营的杨四郎欲前往探视。铁镜公主问“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怎能还”,杨四郎答曰“宋营间隔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下个月,我要到沈阳参加一项中日交流的活动,并且打算在不耽误公事的前提下回一趟家。因为时间紧凑路途遥远,东京这边有其它的安排,我只能日夜兼程。
行程大概是这样的。因为是早班的飞机,我估计凌晨4点多起床,确认一下行李,赶最早发车的地铁到山手线转车,顺著山手线到上野坐特快到成田机场,从成田机场飞到沈阳机场,从机场到办事情的会场。办完事之后,从会场打车到火车站,在沈阳站上车到北京站,在北京依次坐地铁和公交车到落脚的地方。从北京到老家需要坐慢车,因为慢车经常给快车让路,原本3、4个小时的车程往往要花7、8个小时。之后可以从火车站旁边的亲戚家借自行车骑回家,或者让父亲来车站接我。陪家里人的时间并不充裕,短暂的相聚之后,我需要按照刚才的路线的反方向,回北京,回成田机场,再从上野转车回到东京的住处。我自己都算不清楚需要经过多少个车站,需要利用多少种交通工具。但是哪怕相隔千里万里,只要能回家探望一下母亲,我还是十分愿意风尘仆仆、快马加鞭。
金沙滩一场仗,杨家将接二连三地为国捐躯。杨四郎流落番邦,在异域生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每天都在怀念战死的父兄,每天都在牵挂年迈的母亲,每天都带著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亲情和爱情、苟活和忠义的漩涡里苦苦挣扎。佘太君的丈夫和几个儿子逐一惨死,第四个儿子十几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杨四郎走进帐内拜见母亲的时候,佘太君情难自已,“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而已是中年的杨四郎则跪在地上对著母亲失声痛哭,“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记得跟这场戏相关的一个戏外的故事,是台湾作家龙应台写的散文。有一天,龙应台陪著八十五岁高龄的父亲去看这出京剧。龙应台的父亲在十六岁的时候,挑著空竹篓去市场替母亲也就是龙应台的祖母买菜。路上碰见国民党招兵,父亲放下竹篓就随之而去,此后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流离,“七十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见到那来不及道别的母亲”。文章中不曾提及那位母亲在儿子一去不返之后的情景,可以想象,那位母亲每天都守在家门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著孩子的归来,无数次地把别人错当成自己的儿子,无数次的在梦中看到孩子平安回家。当年十六岁的翩翩少年变成八十五的蹒跚老人,他的母亲毫无疑问已经不在人世,而这位母亲躺在病床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诚挚地祈求上苍能让自己的孩子平安归来。所以当龙应台的父亲听到“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的唱词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小时候,一直弄不明白,既然《杨家将》讲述了一个家族忠君爱国的故事,为什么情节是杨四郎流落番邦并且娶了敌国的公主呢?如果他和父兄一起战死,不是更显得忠义和惨烈?其实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却有了深一点的感悟。可能古代的人们出于善良,想让杨家多留一个男丁多传一份香火;可能活下来要比战死更需要勇气,这样能凸显战争对人造成的创伤;可能有战场厮杀有骨肉相逢,对照明显会使文学作品更加耐人寻味……不管哪种可能,每当我一个人静静地在网上看《四郎探母》的时候,都会感慨万千。我十分感激古人创造出了杨四郎这个人物,因为他的叹息,他的倾诉,他的哭泣,他的隐忍,他的一颦一蹙,他的举手投足,都藏著很多让我共鸣的东西。我开始慢慢明白他心中的苦楚和挣扎,明白“贤公主若得我母子相见,到来生变犬马结草衔环”,明白“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