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华文文学笔会副会长 华纯
去年三月我在京都赏花，无意中证实了一个传说，樱花树下是怨灵出没的场所，掩埋死人尸体才会开得甘美滋润。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联想到被海啸卷走的上万生灵。佛家之学有往生之说，死者僵冷的血液一旦化开，顺著树干一点点爬上来，渗入到花骨朵里，会是怎样的凄美和感伤。
我把一片片的血色花瓣撒落在春寒料峭的拼图里，我的灾难记忆就从这里开始倒叙吧。
一位中年男人呆坐在地上，欲哭无泪。记者走过去问他，他声音平静地说，我的妻子和孩子，就在这个山坡边上，被海啸卷走了。当时我拼命地拉住他们，用尽力气，却不得不眼见他们被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个鬼地方啊，潮水退去后我终于认出了失踪的地点。男人的眼睛起了变化，泪水不由得涌上来。记者顺著他的手指看去，渔港小镇一片狼藉，房屋在海啸过后东倒西歪，走几步就会在污泥里发现几具死尸。自卫队队员正在24小时内枕戈待发，准备寻找无数尸骨和失踪者。中年人悲哀的心境可想而知，记者无语。我看到现场拍摄的灾难图景，感同身受，不得不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救助人员在受灾区废墟里发现了幸存者。他们像拔萝卜一样，从瓦砾底下救出一位年轻女人。女人满脸垢污，不，浑身上下都拖泥带水，只露出一抹白齿。她没有号啕大哭，看起来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这真是不可思议，在十多米海啸淹没房顶后，她如何获得空气和呼吸？怎样战胜了极度的恐惧？
活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人们见面时互相告慰和鼓励。我真不知该怎样庆幸自己的一线逃生。3．11大地震袭来时，我坐在剧烈摇晃的出租车里四肢瘫软，慌忙择路逃入公园避难。须叟间天昏地暗，狼烟四起。我警觉那是可怕的预兆，手机果然预示，数百公里以外的三陆海岸线出现了海啸的前峰。后来便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事……。
当数万人失踪死亡、福岛核电站发生泄漏牵动了全世界神经之际，我的故乡—上海老家那一头，许多人心急如焚，著名作家陈村在小众菜园论坛上紧急呼唤日本的网友，你们安在否？
我在心里哭泣，还好，我们没事。可是美丽的日本，却遭受重创，我当怎样为它忧？
第一个在空中目击受灾地区惨状的日本读卖新闻报记者，转发了举世震惊的三陆海岸实况录像。福岛县一个市，1800户全灭。仙台市若林区在震后第二天发现了近300具死体。那真是好莱坞灾难大片弄假成真，揪人心肺地暴露了人类的悲凉与无助。
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夜间一惊即起，躺下去是辗转难眠。忧愁成了病态，和日本国民一起，基础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商店里手纸、电池和大米等生活食品很快一扫而光。然而在两三天后柜台又及时补充到日用品。我看到马路上没有人惊慌失措，公司职员在公休日自觉加班，地铁停驶也没有发生起哄和混乱。手机和谷歌网站免费提供寻人启事和平安告示的利民服务……。
耳濡目染这些，我觉得日本国民素质真是不可小看，成千上万的民众镇静面对国家空前的灾难，自觉遵守社会秩序，显示了人类的尊严和谦卑。日本政府唯一要做好的就是全力对付核辐射危机，尽快开辟复兴之路。
我从尘封的记忆里抽出另一张拼图，那是2008年中国四川省发生了汶川大地震。日本华人志愿者站立在上野动物公园门口，为四川灾民和卧龙大熊猫基地赈灾救灾。在自然灾害发生之际，中日两国人民总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互相伸出援手。许多日本人带领孩子前来捐款，真诚希望熊猫的故乡能迅速复原。这种慈悲胸怀令人感激不已。日本政府还派出代表团，带去了许多救援物资。我在小众菜园论坛上一笔笔写下日本发生的灾情，很多人便回复“日本加油”，赞美日人能保持“平常心”。没有人幸灾乐祸，故意搅浑历史问题。
震后的第二天，我诧异地发现附近饭店在举行婚礼。余震接二连三，新婚夫妇何以这样镇定和从容不迫？我看见他们面带微笑频举酒杯，新郎致辞说：在这样的时刻举行结婚，不仅是要完成人类的使命，一代代地衍生下去，同时也意味著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以两个人的身体来分担一切。
这世界上只有爱情，才能使人类具有纯粹的信心和希望。新婚夫妇的幸福如同三月报春的花苞，在我心中一点点地释放出美丽和芬芳。未料早春气候突变，漫天飞雪扑向了三陆海岸的受灾区。有明火的地方被大面积刷黑，在寒冷彻骨的黑夜里人们跪地求天，千万不要雪上加霜。然而事与愿违，倍加忧患的是一种“福兮祸所伏”。“祸”字是从福岛核电站开始，人类没有办法控制和解决它堆积如山的难题。当媒体如实传播了这些消息，许多人茶饭无味，夜寐不安，上百次祈祷日本能挺过核辐射危机。电视反复播送海啸冲击核电站的录像画面，我的泪水止不住流淌，啊，美丽的日本，愿你能够有力量制伏这头怪物，寻找到最能接受的新能源来替代它。自然灾害的严重惩罚是对地球的考验。如果你失败了，恐怖虫必将从这里飞向世界每一角落。
福岛县20万居民紧急疏散，最初撤离至核电站以外三公里，后来三十公里。那一段空白地带便成了可怕的无人区，弃猫弃狗和家禽动物在饥饿中倒毙。日本政府和东电公司对核辐射问题的束手无策，使救灾工作陷入混乱。铀□混合燃料一旦泄漏极其危险。外国人闻风丧胆纷纷撤离日本。上海小众菜园的朋友们急得一再呼吁，快回来吧，躲开核辐射的污染。
三月地震频繁，手机隔3、4秒钟就能收到预报。最多的一天竟达一百多次余震。电脑桌下是我的避难所，我一猫腰说“又震了”，上海那边看短信的人就感到一阵揪心。
直到月底，丈夫工作的德国公司指示我们到大阪避难，才终于脱离险境在大阪租借好房子，暂时过起太平日子。我意想不到我的夙愿成真，居然因此而能够在京都、奈良开始我的文学之旅。
正是小春日和，气候渐暖。我从大阪出发去春日神社，一眼望见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和紫藤花树，蓦然想起日本最早的神道崇拜是起源于古代的森林，后来又纳入了佛教的精神，即一切众生皆在生死之间循坏。这种文化深深扎根在日本人心底。我曾听说日本的古代人之所以随地放置亲人的遗体，是因为他们一向以为尸体只不过是一具跑掉了灵魂的躯壳。灵魂留在现世才是最为可怕的事。这就是日人常提到的“怨灵”一说。
那天从大阪做电车过来时，就有乘客和我聊得起劲，说起了“怨灵”这种事。他太太怕吓著了我，连声说对不起。我询问妬井基次郎描述到“怨灵”的那本书名是什么，乘客写了个条子给我，还一再强调说灾年“怨灵”特别多，走一步能撞见好几个。
下午绕道去岚山赏樱，只见漫山遍野的山樱姿色撩人，亦红亦淡地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近看却发现果冻似的樱红花瓣，好像是妬井基次郎笔下的“怨灵”将之轻轻托起，带出了吐血颜色的半凝固状。
其时我还无法从日本政府混乱的统计中得到准确数字，3．11大地震和海啸造成的死者和下落不明者究竟是有多少？一家报纸透露过2万人的估计总数。自卫队和美国空军基地不断派遣人员到废墟中寻找遗体，又下海打捞，任务十分艰巨，进展因而缓慢。
我心底里明白乘客的迷信，对于在樱花树下徘徊的“怨灵”来说，想必是“尸骨未还，死不瞑目”了。岚山的景象一下子转换成血红色的拼图，我的心如同沉铅一样不由自主地掉落下去……。
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去年那个时刻，还是会忧伤得透不过气来。都快一周年了，日本政府最新公开的统计数据里，仍然有很多人至今下落不明，尸骨无从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