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道德涵义、负起道德责任
——崔卫平教授访日演讲中日关系
中文导报讯 记者 杨文凯
编者按：中国知名公共知识分子、学者、前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女士，应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的邀请访问日本，同日本社会进行了广泛接触。在去年911日本政府实行“购岛”，特别是在915中国多个城市爆发了反日街头骚乱之后，崔卫平领衔发表了《让中日关系回归理性——我们的呼吁》公开声明，同时通过网络展开了联署活动，以呼应日本市民发起联署声明《终止领土问题的恶性循环》。
1月29日晚，崔卫平在“国际交流基金”举行了公开讲演会，面向日本社会和媒体讲解了她所理解的中日关系，并呼吁日本人通过自己的言行释放道德涵义、负起道德责任。以下是崔卫平日本演讲内容的摘要。
崔卫平说：这次我来到日本访问，经过各种社会接触，积累了新经验，让我认识到所谓中日关系，除了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外，还有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世界上的一部分人与另一部分人需要共同去面对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人与人的关系出发，我在不久前开始思考对日关系问题，尤其是去年9月份发生的反日骚乱所呈现出的中国的问题。我要说，中国正在成长和进步；我今天还要回答一个困难的问题，对日本，中国人究竟想要什么？
去年9月，日本政府实行“购岛”，中国多个城市爆发了反日的打砸抢烧事件。我们发表“回归理性”声明的动机，是不希望中日关系的危机使我们国家倒退。在今天，一个民族和国家只有置身国际环境中、一个人只有拥有国际视野、成为世界公民，才能有所发展。
中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很不理性的街头暴力？一种流行的说法是背后由政府的允许和推动。我不反对这种推测，因为权力是有竞争的，但当今中国不存在公开的权利竞争，权力如何分配被隔绝在公众视野之外。但另一个事实是，在中国是否存在着一个民意基础，存在着对日本一个固定的看法，这使得政客们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利用、加工和夸大？答案是肯定的，在日本也一样。
在发表声明、开展联署活动前后，我认识到中国确实存在着对日怨气。那种怨气长期积累、长期压抑，一旦受到触碰就会有爆发性的夸张表现。中国人的对日怨气，在根子上通往上个世纪40年代的那场不幸的战争。
1945年战争结束后，国共爆发内战，中国没有主动解决战争遗留问题。在之后的冷战期间，中国与日本从政府到民间都被隔绝了。日方在战后没有及时遭遇来自中国民间的压力，也没有倾听中国民间在战争中遭受的惨重伤痛和损失。事实上，日本在上个世纪发动的侵华战争拖住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使中国失去了好机会。在1972年中日关系正常化之后，中日互动交流在政府间展开，中国对日放弃战争赔款和日本对华提供政府提供开发援助，也都在官方的桌面上进行。中国通过做思想工作、发文件等方式，使得民间的痛苦被压抑、记忆被关闭。而中国的官方媒体对日本的战争反思、对华援助、友好工作没有做出应有的报道，包括今天日本社会的真实情况，中国人未必能同步看。
中日恢复邦交后，双边交流主要发生在经济领域，虽然成果巨大，但有局限性。中国政府表达中国的主要任务是经济发展，取消或抹杀了中国民众的其他要求，如政治权利平等、法律公正、社会正义等。今天，网络为民众提供了更多的发声渠道，民间力量在增强，混杂的声音也释放出中国民间多年被压抑的东西——这在官方主导中日关系的年代里是不会出现的。
那么，中日关系怎么办呢？我们应该肯定以前两国官方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承认官方签署的条约都是有效的，我们尊重前人对中日关系的努力和推进。不过面对新形势，我们建议两国更加重视民间交流的渠道和对象。虽然中国目前还比较缺乏纯粹的民间组织，但已经有了独立的社会舆论，民意不仅通过官方媒体，更通过网络来释放。所以，与中国民间打交道，特别要关注民间舆论空间的拓展。
在中日之间，我们希望建立人与人的关系，展开人与人的交流。从个人体验出发，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我们最看重什么？不会是有钱、有地位的人。纯粹的经济利益可以将人粘合在一起，也会使人分化的，况且普通民众在中国不参与利益分配。我认为，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喜欢读三国演义，都喜欢关公，因为他是道义的化身。普通民众拥有最朴素的对人的要求和认识，那就是看重人身上的道义、道德感和道德行为。中国人是最善良的、要求最低的民众，他们对日本的希望不是经济补偿而是道德补偿。中国人希望在与日本人的交流中，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受到尊重的，关系都是平等的。中国有一部电影《秋菊打官司》，秋菊不要赔偿，只要一个说法讨一个道歉，这种要求也许不适合法律，但特别适用于中国人在道义上需要一个说法的心理。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要通过自己的言行释放道德涵义，负起道德责任。
战争，是前面一个故事，我们在座各位都没有参加；战后，是后面一个故事，我们都在经历。如何讲述战争，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话题，而是可以永远展开叙述的话题。如何在讲述战争的过程中去达成中日民众的和解，才是最有意义的。在2000多年的交往历史中，中日不愉快真的只是一小段，需要很快地翻过去。我们仍然拥有一个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的未来。
上个世纪的战争，耽误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当今中国处于又一个转型期，中国走在成长进程中，尤其需要和平的国际环境和友好的睦邻关系。如果中日关系爆发危机，肯定会影响到中国的民主进程和改革进程，希望日本朋友们以开放的眼光看到中国的变化成长和点滴进步，也希望日本媒体以欢迎的态度来对待一个民主中国的成长，这就是今天的日本应该扮演的道义角色。中日都是大国，应该拥有国际视野，必须在国际关系、在亚洲、东南亚、中日关系中承担更多责任，努力去多做一些友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