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人都没有恨过林婉芝，没有恨她的理由；甚至人们放弃了惯常的对小老婆这么一种身份的鄙视，更多地是在潜意识里将林婉芝和小老婆分离了开来。因为林婉芝就是李媛媛。虽然这只是电视剧《上海的早晨》中的角色和演员的关系，但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人们对林婉芝的同情乃至爱怜，远远超越了原小说对这么一个人物的界定。因为在林婉芝身上，不，是在李媛媛身上，人们感觉到了一个上海娇柔小女人的存在，感觉到了一个上海娇柔小女人的寂寞，感觉到了上海娇柔小女人所生活的洋房里面的情爱伏笔。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李媛媛的山东祖籍和不低的个子都被忽略不计，都已经被她的几乎百分百的上海女人的感觉所掩饰。
    可以有很多褒扬的词汇来形容林婉芝的李媛媛，或者说是李媛媛的林婉芝：漂亮而精致，艳丽而秀气，聪明而脱俗……再多的词汇中，也许会有一个词汇是褒扬时都不会不用：适宜。“伊看上去老适宜的”，这是所有人对林婉芝的评价，而这么一个评价，对于上海女人来说，就是最高的评价。它意味着，你可能是好看的，你可能是有钱的，你可能是聪明的，但是你可能是看上去不适宜的。就好比说一个人的五官，假如拆开来评判，眼睛、鼻子、嘴巴、脸型、额头，都是好看的，但是组合在一起不如单个的效果好，就算不上适宜，只有每一个要件本身都是上乘的，组合起来又非常的和睦，那才是适宜。苏东坡说“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也就是适宜的意思。在英语中，适宜就是in order，假如是直译的话，那就是在正常、次序、顺序之中；反过来说，假如是out order，而且还是相对于一个人来说，那么问题将会多么严重；尤其是在极其讲究in 还是out的时代。不管什么层次，在男女之间的情愫中，适宜是永远必需的。“这一个女人是否带得出去”？实际上就是在问自己，这个女人是否适宜。
    一个女人的适宜，一个上海女人的适宜，与她的相貌有关，却也不仅仅是相貌。相貌好是一定的，至少是比较好的，给人第一感觉就是可人，还没说一句话，就这么淡淡一笑，就散发出了亲和力，神情中有妩媚有淡定，有谦和有自若；说起话来，轻软的，初次见面握个手，手伸出来也就是恰到好处；一颦一蹙，也是看上去很惬意的那种，古代就有“东施效颦”一说，它不仅是说丑女效仿不了美女的蹙眉，也是说美女的蹙眉是好看的。看她的穿戴，不见得一定是上千元上万元的行头，哪怕是贫瘠的时候，就是搭配得妥贴。
    乃至上了年纪，韶华已逝，却还是会受到年轻女孩的羡慕，侬看啊，轧大年纪了（这么大年纪了），伊还是老适宜的，年纪轻的辰光就更加适宜了。就象林婉芝，当年身为徐义德的三姨太，适宜就是她的本分；后来参加社会工作，卸去了三姨太的妆奁，还是适宜，再后来文革开始，就在弄堂里扫垃圾，但是适宜的质地还在，旧衣衫照样穿得清清爽爽，就算是衣服破了打个补丁，也是用相近的颜色补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人格没有了却一点没有蓬头垢面，难怪邻居背后会说，到底是徐家小老婆奥，适宜得来。实际上林婉芝的适宜，是在她做学生时候就开始了的。
    这就是上海女人的适宜。其他地方的女人也一定有其他方面特有的魅力，却很难用“适宜”去解释，就像很有可能，其他地方的女人很难想象“适宜”对于女人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北方话中，“适宜”更接近于“适合”，用作副词，比如“北方适合种大豆”，而在上海话中，“适宜”是形容词，用途更广，可以解释为“舒服”，可以解释为某种期待着的舒坦和开心，男女之间有了点不愉快，突然男人主动让步了，然后对女人说，侬适宜了吧！也可以解释为“爽”，暑天口渴的时候，一罐可乐喝下去，“适宜啊”，但是当它形容女人的时候，“适宜”和“嗲”一样，上海人是明白的，讲不清楚的，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明白的也学不会的。这和上海女人不会唱山歌是同样的道理（马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