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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晃:我眼里的姜文
日期: 2007/09/20 15:33

         我母亲的男朋友

姜文回来晚了,他到的时候我和窦文涛已经在他办公室聊上了。他乐呵呵进来,我俩拥抱了一下,他说,“好久没见了,姐姐。”

“就是,”我答道。“你女朋友问你好。”

这是一个十几年的“玩笑”。那时候我妈妈刚动完一个大手术,在家里恢复,情绪不太好。姜文来玩,看见我妈一脸忧虑,张口就说:“章阿姨,您当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里头最漂亮的,您就答应了吧。”我妈立刻笑了。之后就留下话柄,姜文看见我总得问一句,我女朋友好吗,我总把话带给我妈,她嘴上说,还那么没大没小,但是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我有日子没到姜文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的办公室了,至少有五六年,但是一切照旧,没翻新,没变样。这里的沙发都是皮的,而且巨大,几年折旧反而显得贵气了,象那种卡斯特罗、海明威坐在里面抽雪茄的沙发。墙上有很多电影海报,都是他导演的电影,没有一个他演的。但是最醒目的位置——他自己办公桌的后面那堵墙,还是留给了他十岁左右闺女的作品,而且每张画都用了很夸张的镜框,好象都是达芬奇手迹似的。办公桌旁边多了一个画架子,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从画架的高矮可以看出来这也是他闺女的。可以想象这父女俩一个坐着办公,另外一个站在旁边作画。办公桌上面有他儿子的照片,旁边有个立地灯,上面扣着一个巴拿马帽子,桌子上有一瓶万宝龙的钢笔水,这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件所谓“名牌”东西。

 

“你俩认识多长时间了?”窦文涛问。想了想,得有二十年了。那时候姜文刚刚拍完《红高梁》。我们俩是邻居,我家在史家胡同,他家就在北面的内务部街。他当了明星以后,我们那一片胡同里盛传一个姜文扛煤气的段子:

姜文父母去换煤气,片管想见他们的明星儿子,就是不给换,非要姜文自己过来。没办法,姜文只好去了。到了换煤气的地方,片管刁难他,说唱一段吧。姜文看了一眼地上的煤气桶,二话没说,抡到肩膀上扛着,然后大摇大摆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把煤气扛回家了。当时胡同里面一片赞扬:这才是大老爷们!

我那时候也是怀着“瞅一眼我们胡同里的大老爷们明星”心态,在一个大雨天去姜文他们家找他,把他和顾长卫叫到我家里去听陈凯歌的一段录音,讲一个要在纽约拍的剧本。我就得去他家,但是理由早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这次姜文提醒我才想起来,那个剧本叫《毛主义者在纽约》,是个黑色幽默的片子,讲一个穷困潦倒、住地下室、在中餐厅端盘子、送外卖的中国艺术家,有天半夜回家看见一个画廊里面ANDY WARHOL的作品“毛泽东”,标价好几万美金,非常不服气,心说天安门城楼上都是我画的,凭什么我送外卖,这老外到能画毛主席赚大钱?!

“那剧本后来怎么没拍?”姜文问。

“好象没人出钱吧。”我说,真的记不清楚了。

再转头看一眼窦文涛,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心想,他八成不信我曾经干过这么傻的事儿,跟传达中央文件一样让人家听录音。

 

虽然认识很长时间,但是见面并不多,正经聊天也就二、三次,都是围绕拍电影的事务性主题,和艺术不沾边的事情。其它时候都是一群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瞎聊,没几句正经话。这次我是正经约他出来聊他的新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一方面想登在博客上,另外就是给《乐》作为影评登出来。但是姜文是没有任何“白领意识”的人,你跟他说,咱们那天几点见,他的回答是,没问题,再联系,这对我这种外企训练出来的人太挑战了,啥意思?怎么讲?如此约来约去短信无数,中间我们家松树被闪电劈了,有惊无险,姜文还就此写了个七律,然后还有一段宋词,可惜我手机丢了,全没了。最后,还是窦文涛把这事情给定下来,八月二十一号,先去姜文办公室涮肉,然后再去凤凰馆录像,七点开饭。

 

“先看一下片花儿吧。”他办公室的小伙子跟我说,我那天早到了一个小时。“老师陪他父母钓鱼去了,正在回来的路上。”真有闲心,我心说,马上就要威尼斯和李安PK了,他钓鱼去了。在姜文的小放映室里面我看了一个三分钟的片花,十七分钟的MAKING OF。 看完之后,我又让小伙子给我放了一遍。

“怎么样?有点high吧?”他问我。

 

high”是对《太阳照常升起》最恰当的形容词。最来劲的是陈冲在里面演的一个花痴,敢说是她最出色的表演,失恋的人看了也会为爱情再high一次。我才看了点片花,也的确有点high了。

 

           纯正的伏特加

姜文今年44岁,之前七年不能干导演这活儿,也就是说,他从37岁到44岁不能有自己的作品。Francis Ford Coppola37 44 岁之间导演了《现代启示录》,电视剧版《教父》,《One from the Heart, 和 《Rumble Fish》,共四部作品; Steven Spielburg 37 44岁之间的作品有两部印地安那·琼斯的历险片,还有《紫色》,《太阳帝国》,《Stroke Genius, Always, Hook》 和《The Visionary, 一共八部电影;而Stanley Kubrick37 44岁之间只导演了两部作品:《2001Space Odessey》和《发条橘子》,两部巨作。一个导演在37 44岁之间不能拍片子,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看Spielburg的七年,几乎是大跃进中的高产田,再看Kubrick, 就发现好东西还是需要时间,需要沉得住气。但是不让拍和不愿意拍还是非常不一样的事情,碰到前者,导演要有上好的心态才不会被怨气彻底淹没掉。

 

这七年里,姜文没什么怨气,他是将计就计,象个酿酒师,他这七年就守着这一茬好酒,等着它出窖。在和美国《先驱报》记者的谈话中他说道:“别人的电影是鸡尾酒,对点水,对点果汁,我的电影就是纯Vodka.”。我看了《三联生活周刊》里面对姜文的报道,说到电影的名字——《太阳照常升起》,讨论得很深,海明威、《圣经》都有了。我看了片花以后觉得,这不就是“姜文照常升起”吗?他的作为有点象Kubrick, 憋就憋出一个让你看完以后天翻地覆的电影。我记得在美国上中学的时候看了《发条橘子》,我们突然对权势和暴力有了崭新的认识,说实话,这比看《甘地》要深刻的多。我同班的几个男生,看完电影就开始装扮成电影里面的主人翁,一只眼睛画了黑眼线,戴着假睫毛。他们是向Kubrick致敬,是想说,Hey, 我们明白了,你太牛了。结果是把老师和家长吓坏了,以为他们要学电影里面的小流氓去打砸抢,这几个男生被勒令穿“正常”衣服上学,就好象电影里面的专制在我们眼前重演。为了抗议学校的命令,我们有一天都画了一只眼睛去上学,这就是电影的力量,真的能让你high.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太阳照常升起》对已经急功近利二十多年的中国人应该有同样的作用——它应该唤起我们的人性,释放我们对生活的欲望,超过物质,超过一切。

 

好的作品还是需要宣传的,而作为一名电影工作者,姜文的软肋,是他不会老王卖瓜。这事儿可以从他对访谈节目的畏惧说起。作为朋友,他算非常义气的,我办杂志需要他帮忙都是有求必应。二年前,我在旅游卫视主持一个半夜三更的谈话节目,叫《大人在说话》,为了提高收视率,想请姜文来撑个门面,做一回嘉宾。我给他发了两个短信,他都不理我,最后只好打电话追。他吱吱唔唔地说:“姐,这事情对你是特别、特别重要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牛的演员居然“怵”一个谈话节目。“真的,”他说,“演戏的时候不是我,是我的角色冲着镜头,这我行。我冲着镜头就一点都不行。”

 

录《锵锵三人行》那天本来是九点进棚,结果拖拖拉拉,等我们出发的时候,棚里来电话说已经来不及了,有个直播节目要用棚,只好晚上十一点再录。我和窦文涛坐着聊天,姜文说他去歇会儿。等他关了门,窦文涛问我:“他真的这么紧张?”我给他讲了请姜文上《大人在说话》的事儿。他很认真地说,那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样让他放松下来。我们就商量了一个计划。当然,录的时候根本和计划没关系,窦文涛的思维实在太快,说话更是神速,灯一亮,他就开了个尖锐的玩笑,说这次威尼斯姜文得奖有点悬,因为张艺谋是评委主席。姜文笑了,赶紧说,不会,不会。还解释说评委主席到时候也不一定能左右评委的选择。我脑子懵了,想说我不太同意姜文的说法,四部中文电影,一个中国评委,我觉得,这评委不管是谁都是起作用的,何况是张艺谋,还是主席的位子。但是还没来得及说,窦文涛的话题已经又转了,下面三分钟,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我怎么跟上他、跟上他。别说姜文了,上《锵锵》我也害怕。

 

姜文真的不是炒作高手,录《锵锵》之前,他突然要求在节目上喝点香槟,然后自己挖苦自己地说:“咳,酒壮怂人胆。”。在化妆间他有说有笑,一进棚就开始紧张,好玩的段子给编导、化妆师都讲了,就是忘在棚里再说一遍。比如,他的作曲是日本的久石让,老先生问姜文,你要什么样的音乐,姜文就拿出几段他觉得靠谱的音乐给久石让听,说我就要这样的。听完之后,老先生说,你知道这些音乐都是莫扎特写的。姜文想都没想回答道,那你就写的比他好一点儿就行了。

 

对姜文来讲,上《锵锵》说话,其目的肯定是为片子做宣传。然而《锵锵》一集21分钟里,他至少花了五分钟时间说他怎么羡慕张艺谋,因为张艺谋有个张伟平,张伟平又特别能干,特别会做宣传。我心说,你要是真有个张伟平,他绝对不允许你用这宝贵时间说别人家的事。

 

节目录了一半,我脑子开了个小差,突然想起那十七分钟Making Of 里面一个镜头,应该是杀青时候拍的:所有主创人员站在一个阳台上向镜头招手,姜文站在正中间,他向镜头挥了一下手,然后就把脸转向右边,好象在看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的思想似乎离他站着的地方很远,很远。我的猜想是,也就是这一刻,他意识到电影拍完了,他要走出梦境,重新进入现实,这可真是一件high不起来的事情。

        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

终于,我看了《太阳照常升起》。

 

这是一部非常私密的影片,作为观众,你在窥视一个艺术家的内心世界,有的片段,你甚至会觉得不好意思。影片绚丽的色彩和跳换的景观是姜文梦中的乌托帮,而就跟梦境一样,没有什么必要的逻辑关系;就象其它报道所言,“视觉的盛宴”。

 

每个艺术家都必须有“疯”的境界,这不是他们的追求,是无可奈何的处境,是不可预料的,因为“疯”和“想象力”之间的界线很难识别,只要你冒险去想象,你就可能跨过雷池,变成疯子,而当你清醒的时候,你对疯的焦虑,好奇、耻辱和愤怒,在房祖名扮演的儿子身上体现的非常充分,他时刻在想我妈妈是伟大的、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还是一个彻底的精神病人?

 

性很有意思,是最幽默、最好玩的自我表现解剖。我不知道导演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将里面的男人变成了女人的猎物。这很容易就联想到姜文演员的身份。在他眼里,演员是一份职业,在我们大家眼里,他是明星、是影帝、是SEX SYMBOL。不管他是否认可,这都是他演员生涯的成功赋予他的名声。从影片里面可以看出,这个黄秋生扮演的男人在莫名其妙地受到众多女人的追求下,颇为无可奈何。

 

枪似乎是姜文非常喜欢用的道具,这特点要是落在一个心理学家手里,比如佛洛伊德手里,那话就多了,男人和枪,枪和男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这一段里面很有意思的情节是老师(姜文扮演)带着一帮山里的孩子去打猎,讲述了一个男子汉和孩子们非常舒服、自然的感觉,在姜文心目中的男子汉是一个和孩子无比亲密的男人,而其实,跟他的女人到是有些疏远。

 

最后一段,梦,一开始有字幕写标明:1956年。我觉得也许应该是2056年什么的。因为这一段讲的是希望。一个在绝境里面的人对生命的追求,一群无知的年轻人的对未来的乐观,也许这是导演在不能当导演时,所有的反省和对未来的希望。所以我觉得这段是未来,不是1956年。希望永远是虚渺、甚至荒诞的,因为没有人能掌握自己的未来。但是希望也是最灿烂的,没有希望我们无法面对现实,所以这一段是影片最荒诞而同时最灿烂的故事。

 

特别、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陈冲的表演,太棒了。她对林大夫这个女人的心理活动掌握得如此有分寸,在幽默同时又充分体现了女人发情时候的妩媚,是我看过的她最优秀的表演。

 

至于所有的报道,特别是看懂看不懂,我到觉得挺有意思的。实话说,这不是给你简单讲故事的影片,《太阳照常升起》是姜文内心的一面镜子,看不明白很正常,因为影片没有给你标出:这是导演内心世界的字幕。而导演在威尼斯的反应也特别姜文——我都跟你掏心窝子了,你咋不明白?!

 

大部分导演拍电影是冲着你的钱包去的,这没什么不对的,我们需要娱乐。但是偶尔,有一个导演是冲着你的心窝去的,如果他还把自己的心窝也掏出来给你看,这就更难得了。《太阳照常升起》就是这么一部片子。

 

趁姜文回来之前,我赶紧把这篇博客发了,因为这是看完后的直觉,再聊聊,吃吃饭,这种感觉就淡薄了,写不出来了。《太阳照常升起》让我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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