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
这几天我的大脑充满《掬水月在手》,这部我之前就关注过的电影,在东京上映,我有幸担任了两场放映会的主持和翻译。在17日的放映会时,还有一份对导演和出品人的专访工作。我于是申请同时采访导演陈传兴和出品人廖美立,因为他们是夫妇,同时采访可以互相补充提示,话题会比较生动,还因为单独采访的话,两个人都必须保持高度的集中,我有些担心让陈导演太辛劳,因为他在接受我专访后还要回到影院现场与观众交流。而三个人说话,则有一个“间”——这个日语的“间”,中间的间,时间的间,是一个缓冲。
后来我发现过虑了,陈导演思维清晰,侃侃而谈,倒是我因为在翻译过程中两种语言翻滚而语无伦次。
闲话休提,陈传兴导演“是一位台湾的艺术家,同时身兼摄影家、艺术评论者、作家与电影创作者等身份,且长期投入于美学、影像论述、哲学,与精神分析等领域。”——这句话是维基百科上的——只要稍微在网上检索,就能读到他的作品和奖项。
我很好奇导演曾经是一名怎样的孩子(其实这大概是我真正想问的唯一问题,因为对一名导演的采访,最好的方式是去认真看他的作品,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不止是文章,所有出自内心与灵魂的创作都如是)。导演说,他从小就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制度都格格不入,而且体弱,经常不能去学校。
孤独早慧的少年,沉浸在大量的阅读和思考中。
陈导演拍过《如雾起时—郑愁予》《化城再来人—周梦蝶》,并以《掬水月在手》完成了拍摄诗人的三部曲,为后世留下永恒而珍贵的记录。《掬水月在手》电影拍摄时叶嘉莹先生95岁,这部电影也是叶先生唯一授权的文学传记电影。片子从2017年拍摄到2019年,每次出去拍都是十人以上的团队,作为一部独立制作的艺术纪录片,已经是比较多人数的。拍摄三年,精雕慢琢,是抢救和保存文化的过程。
在采访陈导演和廖美立的席间,我说昨天有郭沫若的孙子郭允也来看了,他也是摄影的,在《朝日新闻》数十年拍照片,不过他看完就走了,不料陈导演直呼遗憾未见。也是机缘巧合,我联络郭先生,他竟就在距离我们采访5分钟的地点。于是请他赶来。
二人相见,陈导直说“像的,神韵像你祖父的。”他们俩人开始聊镜头,聊画面,顿时我见到了孩童般快乐的陈导演,关于摄影镜头的名称和术语,汩汩在他们二人间流动。一直到我们要回影院,还意犹未尽,陈导对郭先生说,你要留到晚上,你不许溜啊。
陈导演是性情中人。真正的大师,也许都是如此,始终保有赤子之心。
在第二场放映会上,一位南开大学校友会的女生问,为什么影片里以“大门、脉房、内院、庭院、西厢房……”这样叶嘉莹幼时的家园来作为每一段叙述的引子。导演答,就仿佛一首诗,一层层,一间间,往深处去,庭院深深,最后是白茫茫的雪景,是“无”,是“空”,而这是存在的最高境界。
出品人廖美立女士,1998年与陈导演相恋成婚。她不止红袖添香。她是诚品书店创始人,她也与陈导演一起创办了行人出版社。很美,温柔而坚定。在网上搜索,也早已有很多的采访资料,对于辉煌成绩,这里也不必赘诉。夫人说,她已经从一线退下,因为已经工作了很久,人生已到淡定处,只是陪着陈导工作。陈导演依然在创作,他正撰写的是十九世纪的法国绘画研究。而在采访中途,他取出包包里两本册子给我看,竖排的繁体字,极美。
博览群书,学贯中西,就是用来形容陈导演这样的人的。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留下的书法。“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在日本被作为禅语而用在寺庙、茶道之中。也是文人墨客爱写的一句。
我在放映会前,邀了几位朋友来看,她们的感想(主要是之后在群里自发的,而不是我问出来的,感觉很真诚)。“叶嘉莹说轻而化之,这其实是我们很多人的生活态度。很传统。一切都可以收纳心中,之后用另外的方式徐徐吐出,比如写文、比如吟诗。”
“非常非常感动,勾起了太多童年的回忆和对现状的感触,禁不住流泪。看见北京想起西安,看到故宫想到碑林,看到叶老师那么历经坎坷,还在坚持纯文学,就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无异于行尸走肉……”
“最后五分钟,我哭得稀里哗啦。”
这些触动,就是我们看了这场电影的意义。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在观影后,心中流过几丝诗意——我觉得诗意不是无病呻吟,是自然产生的情绪流动,而且大多数时候,它与赞美、浪漫、辞藻都无关。它出于悲伤和感动,但它有时效——当我们回归到日常工作和生活,往往就忘记了当时感怀。比如我此时,因为要去下一场采访,所以这篇随笔也匆匆。我们都愿意更多地停留和沉浸于诗画世界,所以那些始终在创作和传承的人才可贵可敬,让人总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远处微明。
还有一点,关于影片关键词,叶嘉莹先生提出的“弱德之美”,当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立即感到它很契合日本的审美——在311大地震后日本人沉默的长长的队伍中,在日本的葬礼上人们隐忍的饮泣里,在心灵层层叠叠的幽微处,在几乎不使用感叹号而多使用省略号和空行的日本式表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