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 子

2008年6月，日本众参两院一致通过了《关于阿伊努民族为先住民的决议》，并就北海道开发过程中对阿伊努民族的粗鲁的“和化”行为表示深切的道歉。

我在电视上看到阿伊努族的后裔们无声地恸哭。

一位叫知里幸惠的少女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十六世纪末，居住在北海道渡岛半岛的蛎崎豪族从丰臣秀吉手里获得阿伊努族贸易大权以及虾夷地渡海商船课税独占权，阿伊努族奋起反抗，失败。蛎崎氏一族被任命为松前藩。1599年起至明治维新，阿伊努族被置于松前藩的统治之下。十八世纪后半叶，欧美商船出现在虾夷地周围，企图直接与阿伊努族进行贸易。幕府与列强诸国缔结不平等的“亲和”条约，开箱馆为通商口岸。

明治维新后第二年，明治政府一方面警惕与俄国在萨哈林的国境之争，另一方面试图获得北海道丰富的林业、农业、畜牧业和矿藏资源，专门设立开拓大使，直属中央，著手于对北海道的“开拓”。1869年，戊辰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明治天皇准奏了明治政府《关于虾夷地开拓大方针》。“虾夷”就是“和人”(日本人)对包括桦太、千岛列岛、阿伊努族居住地居高临下的称呼，始于江户时代。阿伊努族自己称呼的大地为“阿伊努默西里”，意思是“人类寂静之大地”。1874年设置以旧士族、潦倒的武士和贫困的农民为主的屯田兵为北海道开拓的先头部队。1872年颁布《北海道土地借贷与买卖规则》，每个人最多可以拥有10万坪(1坪相当于3·3平方米)，短短10年间涌入近7万“开拓民”，不久，面向日本富人和华族颁布《北海道地券发行条例》，1869年仅仅才5万人的北海道到明治末年竟然膨胀到170万。

明治末年1871年和1876年，开拓大使两次宣布“清除陋习旧俗，学习文字”的命令，阿伊努族务必取日本人名字，务必操日语，正式以“平民”身份编入日本户籍。没收土地和森林，采用罚款和坐牢等刑法禁止阿伊努族男子佩戴耳环、女子身体刺青、死人后烧毁房等风俗，禁止他们使用传统的弓箭狩猎法，统一称呼阿伊努族为“旧土人”，强化同化政策。

1889年，明治政府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但是没有赋予北海道以参政权与自治权。

1898年制定《旧土人保护法》，以“保护”为口实，正当化和美化同化政策。不久颁布《旧土人教育章程》，为阿伊努族儿童设立“旧土人小学”，鼓励和奖励上学受教育，从1901年－1912年间，全北海道设立21座与日本孩子有别的小学校。

知里幸惠1903年出生于北海道的登别，她上的是文明进化的“和人、土人共学”的旭川女子职业学校，当时旭川有2500“和人”，而阿伊努族只有200人。尽管知里幸惠的成绩优秀，日语流畅，但她与祖母说的阿伊努语和她的生活习惯在文明人看来是愚昧的、落后的、黑暗的，血腥的，受到歧视和嘲弄。日本老师反覆教育学生，“根据科学的进化论，阿伊努族是劣等与卑贱的民族”。这时已经有不少阿伊努族人改名换姓，隐瞒自己的族源和出生，自我否认民族的认同，如果可以手术整容，甚至换文明人的血，他们都求之不得、心甘情愿。

一天，身为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的语言学家金田一京助来到幸惠贫穷的家，幸惠的祖母被称为“阿伊努最后的神谣叙事人”，金田一教授从明治政府开拓北海道起，就预感到一个民族的语言和文化的逐渐消亡，他已经收集和研究阿伊努的语言和文化20年，他远道而来就是笔录幸惠祖母的神谣。幸惠做梦都想不到她感到自卑和羞耻的阿伊努语会被西装革履的东京大牌学者当作金山宝藏。

幸惠骨碌骨碌著大眼睛好奇地问：“先生，我们的语言和神谣，真的有价值吗？先生这样与阿伊努没什么关系的外人，为什么如此看重连我们自己都要鄙视和唾弃的东西呢？”金田一教授告诉这个聪明的少女：“幸惠，你们被人傲慢地称作虾夷、阿伊努，其实并没有被当作公民、国民看待。你们没有文字语言，但你们耳闻口传的神谣、叙事诗，是你们的祖先留下来的重要历史遗产和文化资源，是你们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你们民族的骄傲和自豪。如果我现在不赶快记录下来，后人就会不知道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们这个民族存在过。我就是倾家荡产，耗尽一生又何足为惜呢？”

幸惠流泪了。

分别的时候，金田一教授留给幸惠几个大笔记本，请幸惠用日本的片假名音节和罗马字收集记录正在失传的阿伊努的神谣，将口传神谣“文字化”。一年后，金田一教授就收到了几大本整整齐齐的原记录与日语翻译，教授为幸惠记录的阿伊努的神谣之多与优美的日语翻译而震撼。《阿伊努神谣集》记载了阿伊努族的“家庭成员”□□各种动物身体里寄寓的神灵故事，通过这些动物神灵讲述阿伊努族的日常生活、传统祭祀、来自大自然的祈祷与祝福。幸惠在笔记本中夹著一封信：“我记录的神谣，不奢望成为留给后世学者的礼物，只是那些堆成山一样自古以来的各种各样的传说，如果和我们这些不堪激烈的竞争而走向灭亡的阿伊努民族一样消亡，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

金田一教授一方面请幸惠到东京修改整理，一方面积极联系出版。但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毫无商业和实用价值的化石资料，最后在日本著名的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帮助下，幸惠的《阿伊努神谣集》终于出版，但是幸惠没能看到，年仅十九岁的幸惠心脏病复发，病亡于出版的前一年。

“北海道曾经广阔的大地，就是我们祖先自由的天地。”在《序言》里幸惠开头如此写道。今天由民间募捐设立的“知里幸惠文学纪念碑”立在北海道旭川的北门中学，镌刻著《阿伊努神谣集》的第一句诗：“银的露滴，落下落下，金的露滴，落下落下”。

2008年，幸惠的《阿伊努神谣集》由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克莱齐奥翻译成法语出版，克莱齐奥亲自来到幸惠的家乡，将法语版本献在幸惠的墓地。

幸惠的努力唤起阿伊努族民族文化自觉意识，虽然直到1997年日本政府才施行《阿伊努文化振兴法》，彻底废除《旧土人保护法》，但是这之前他们自己已经建立阿伊努文化博物馆、阿伊努民族博物馆、北海道开拓纪念馆、北海道开拓村□□复原和讲述阿伊努族历史、风俗和传统。更重要的是，博物馆建立在人们的心中，幸惠的弟弟知里真志保后来成为北海道大学第一位阿伊努语言和文学教授，著名阿伊努族诗人违星北斗等后代都深受幸惠的影响，成为捍卫和传播阿伊努文化的代表。

今天，北海道不少市民自治体和学校办起阿伊努语学习班，悄悄地兴起了阿伊努语热。而现在全日本，阿伊努族不到两万五千人。（参见《北海道厅阿伊努人口统计表》）

最后需要提到的是启发和帮助幸惠的金田一京助教授。教授毕生致力于阿伊努语言和文化研究，最开始深入阿伊努族田野调查时，先在纸上画画，花朵、鸟兽、虫鱼，一个词一个词地记载丰富而庞大的阿伊努族语言。据说有一次昭和天皇请金田一教授讲阿伊努语，宫内厅规定15分钟，教授完全沉浸在他的阿伊努世界，一开口就不知不觉、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整整两个小时，天皇不仅没有怪罪他，还连连称赞：“太有意思了”。金田一教授不仅获得文化勋章等多种奖励，1971年去世时，还获得昭和天皇特别“祭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