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邓明玲
那时候,“中国昆曲热”一阵旋风似地席卷日本。
当昆曲《牡丹亭》在古城京都的夜空唱响时,从媒体到家庭的餐桌上,话题围绕著昆曲议论纷纷。
直到奥运期间,还有日本人问我为何京剧是国剧,而号称“百剧之祖”的昆曲却不是——看来,“中国昆曲热”引起了日本观众的深层思考。
今春,京都上演的中日版《牡丹亭》,之所以引起轰动,主要是因为在《游园》和《离魂》两场戏里扮演杜丽娘的,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国宝级歌舞伎艺术家——崱鮂玉三郎。这一新鲜事使日本人普遍感到好奇。
说起玉三郎和昆曲的结缘,起因是他从小就崇拜梅兰芳,少年时的梦想就是长大后能演《贵妃醉酒》。曾赴北京向梅派后人梅葆玖学习甩水袖,当他听说当年梅兰芳演过昆剧时,便动了习艺之心。
1986年昆曲头牌花旦张继青在东京演出《游园》,玉三郎也观赏了。他对张继青唱腔、念白的韵律之美极为欣赏,认为张继青扮演的杜丽娘,其眼神变化简直不可思议,眉梢一挑,眼角一沉,把角色的羞悲喜怨种种情怀准确地传递给了观众,连语言不通的他也能理解。但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张继青口型开阖那么小,吐字却能那么清晰,音色那么委婉动听。
总之,还是对张继青演技的倾倒,使玉三郎对昆曲燃起了热情,以至毅然决定赴苏州求艺。
苏州昆剧院接纳了玉三郎,使他深感幸运。年近古稀的张继青亲自执教。玉三郎从杜丽娘人物内涵的把握,到反覆琢磨张继青的演技,苦练了整整一年。终于,中日版《牡丹亭》问世了。今年三月,在京都的歌舞伎剧场“南座”隆重上演。连演20天,仍无法满足各地观众,于是,NHK电视台将中日版《牡丹亭》向全国无删节播放。这在NHK是很罕见的。
毕竟是大师,玉三郎把杜丽娘唱得莺莺婉转,演得妩媚动人,只是在做工上,特别是甩袖等手腕动作还时不时流露出歌舞伎表演的痕迹。比起中国戏剧人物手腕动作的柔软,歌舞伎显得平直而工整,这也是歌舞伎独特的美。
我身为中国人,特别是作为苏州人,沉浸在异国的“昆曲热”里,耳闻周围对苏州地方剧的赞美之言,感到很有脸面。
早在20多年前,我刚踏上日本国土不久,曾有幸应日本友人、戏剧研究者增田一家之邀,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去松户圣德女子大学观赏了来日公演的昆曲《游园》。要知道,那天我欣赏到的是当时正值艺术顶峰全盛期的张继青的演技,为此深感幸运。她那段甜美含蓄的唱词“……梦回莺啭……人立小庭深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至今仍在耳畔回响。尽管张继青的扮相不如目前青春版《牡丹亭》的女弟子,但她自有魔力让全场观众的情绪被她牵著走,例如,唱词“……那牡丹虽好……”,“好”字分三个发音段叹出随后是一个婉转迷人的拖腔,那清丽委婉的嗓音“媚”得让观众一时忘记身在何处,置身在如梦如幻的境界里。独白“把青春抛得远”,她在“抛”吐音时一段甩袖的美也是独特的。陆陆续续我看过几个版本的《牡丹亭》,特别留意了各演员在“……好困人也……”这句的手指动作的美,都远远不如张继青,她的指法有一种高贵的神韵。我深信,只要观赏过当年张继青舞台演技的就一定会与我同感。我敢说,惟有张继青,才能把杜丽娘那细腻委婉的情思表现得如此这般风情万种,淋漓尽致,现在仍是无人能超越她。
当时一起观赏演出的增田一家人,散场后,似乎感动得不知怎么赞美才好。她家老太太只重复著一句话:像在梦里,像在梦里。他们全家老少都特别喜欢张继青。增田先生毕竟是戏剧研究者,他赞美明代《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的唱词和念白,说昆曲词是曲牌体,形式规范,现代剧作家无论怎样有才华也写不过古人。像“……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些词连日本人也能理解。增田的父亲也十分感叹,说观赏昆曲真是美的享受。
没料到20多年后,昆曲和歌舞伎成了沉甸甸的“世界文化遗产”。
号称“青春版”的《牡丹亭》,光声电华丽的舞美令人目不暇接,大大冲淡了传统昆曲应有的雅致。
我建议看过“青春版”的年轻观众请再一次欣赏电影版《牡丹亭》,只有品味了张继青细腻完美的唱腔,观赏了她中规中矩的表演后,才会感叹:一比较才知道——这才真正是一唱三叹的古典昆曲,原汁原味的“原版”《牡丹亭》。
推算下来,张继青演电影版《牡丹亭》杜丽娘时,大约50岁左右。应该感谢南京电影厂当年的拍摄,把张继青的舞台形象留在了昆曲艺术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