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有人在地震中遇难了吗?”一名挂“专家”胸牌的心理援助者正与一名学生交谈。
“有,是我的妈妈。”“那你想妈妈吗?”学生低头不语,眼中已有泪光。
“你给妈妈写封信吧。”学生趴在地铺上,默默地书写,“专家”看上去很拝急,不断催学生“快点”。10多分钟过去,学生的信写完了。“专家”拿起学生的作业本,看了一下,把信撕了下来,夹在自己的笔记本中。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高岚此时发现,“专家”接下来的动作,居然是一转身,走了。
“疼吗?”高岚跪下身来接近这名悲伤的学生,孩子受伤的手臂有感染的痕迹,高岚拿出碘酒为他擦拭。学生回答说:“不疼,妈妈要是被救到什么地方的话,那么她会更疼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高岚的耐心陪伴让这名学生与她越来越亲密,周围几个学生慢慢围过去……
终于,站在一旁观察的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点头了。彼时的刘亚春对心理援助已经烦不胜烦,太多心理援助团队涌向北川中学,走掉一批又来一批,“乱枪打鸟”。有一支“心理专家”团队为该校做问卷调查,撕开学生伤疤后没有抚慰就收起问卷走人,这让刘亚春非常愤怒。
北川中学的2900名学生中只有1300多人幸存,其临时教学点设在绵阳长虹培训中心。高岚和她的丈夫、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分析专业博导申荷永教授试图在这里建立自己的救助站时,刘亚春挡住了他们。但交涉过程中发生的这一幕,令刘亚春对他们产生了好感。
学生的青睐,以及专业和持久精神让申荷永团队获得了长虹培训中心的认可,分得两套专家公寓住宿。申荷永说,这个心理援助站将陪伴北川中学师生3年。
心理治疗缺方法
申荷永的团队是目前灾区心理援助团队中较为专业的一支,但由于缺少大灾难背景下的工作经验,台湾心理治疗学会理事长王浩威医师对他们的评价是“有点松散”。
王浩威是台湾“5.12川震服务联盟”心理援助5人团的领队,是目前全台湾最贵的心理治疗师,也是申荷永和高岚的老朋友。队员则有社工李开敏、心理谘询师吕旭亚、精神科医师鲁中兴以及行政统筹白彦瑛,其中3人会讲四川话,这一多专业背景团队被内地同行称为“梦幻组合”。
台湾“5.12川震服务联盟”目前正在向全台募集心理援助志愿者(1万名)和督导(2000名),计划源源不断派遣专业工作团体赴川参与心灵重建,“长期认养,至少1~2年”。
与大陆心理援助工作水平相比,台湾在心理援助方面的经验较为成熟。6月3日,台湾心理援助团在德阳市区一所幼儿园针对25名当地中学心理老师进行“种子教师”培训。9.21地震后,台湾曾发展出“种子教师”作为访员,关心自己班级或邻近班级的学生,乃至学生家长,进一步筛选出高危险群的家庭,然后转介给专业团队的服务模式。
这25位老师中6位有亲友去世,其中一位有14个同事离去。这是一场培训,也是一场团体哀伤心理治疗。由社工李开敏带领,大家围成一个“同心圆”,首先,李开敏请不是德阳的“夥伴”往前跨一步,请他们用一句话介绍所在城市的特色。心理师吕旭亚说:“我喜欢台北的人,那里的人很温和,有很多的爱。”台北、北京、海南,几个外地“夥伴”的介绍带来一片片欢笑。
第二个环节,当地“夥伴”介绍自己的城市,一位绵竹的老师说完“满目疮痍,家园变色”8个字就抽泣起来,情境一下子由喜转悲。“请大家深呼吸,让同伴把眼泪流在同心圆。”李开敏的声音变得温柔,“有眼神的接触,让夥伴不要失去联络。”低头抽泣的女老师开始抬头接纳“夥伴”们投来的关切目光。
接著,李开敏请没有结婚的人前跨一步,有3位“夥伴”站出来,“你不是对方的太太,但是对方的伴侣,责任不用负,好处照样享受。”行政统筹白彦瑛和其他两位“夥伴”新潮的婚姻观念博得大家的一阵阵笑声。接著,婚姻中的“夥伴”向前跨一步,与大家分享婚姻的好。“在灾难来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牵挂。”掌声、欢呼声,言者一脸的幸福。这个环节,李开敏把大家从沉重引向了欢乐。
紧接著,李开敏又把情境引向悲痛深处,半年内有亲友过世的“夥伴”被请向前跨一步。几位“夥伴”向大家哭诉了亲友离世的悲痛,有的春节时婆婆因病离世,有的关系非常好的同学在地震中去世,有的母亲半年前去世,有的地震中一下子失去14个同事……地震发生时的各种场景被描述出来,现场气氛无比沉重。李开敏再一次请大家深呼吸,让悲伤“夥伴”感受到同心圆的支持,她示意给悲伤的“夥伴”递纸巾,让他们的眼泪尽情地流,让悲伤尽情地宣泄。
接下来的环节叫“冥想”,为揭开的心灵伤疤包扎。
所有人的眼睛都闭上,“想像宇宙间有一道白光,最迟的一道光,最纯净的一道光”,一片深呼吸中,耳边传来李开敏低缓的声音,“每个人对死后的想像是不一样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辞别世上劳苦得到安息”,李开敏一边请大家深呼吸,一边不断提供各种正向信息,“在光里面,是自由的生命,重生的生命”。
“说,在我心里永远有一个你的位置。”李开敏教大家在心里感谢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生命,并把祝福送给生者,“祝福的光芒无远弗届,扩大到全世界受灾难的人类”,然后回到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对自己说:终于离苦得乐,感谢我的生命!”至此,“冥想”结束,刚才泪流满面的“夥伴”已经恢复平静。
最后一个环节,李开敏带领大家做平衡体操,现场气氛又轻松愉悦起来。
虽然参加培训的老师们都受过专业心理学教育,但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一个完整而专业的团体辅导流程。在这个流程中,李开敏筛选出了“高危人群”,并利用团体的力量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团体辅导可以为心理创伤者把力量感带回来,并为其建立新连接,其痛苦有“夥伴”分担。一位“夥伴”当场告诉李开敏,感觉心理压力减轻了许多。
中科院心理所心理援助团志愿者张慧萍说,目前在四川灾区的心理援助团队最缺的正是团体辅导技巧和经验,“有人在做,但比较生硬和做作”。
乱枪打鸟需整合
与王浩威交谈时,申荷永感慨地告诉这位好友,“北川中学太有新闻价值了”,不仅领导、明星、媒体争著来,心理援助团队也争著来。
申说,中国科学院心理所和科技部官员已经过来“打招呼”,希望他们挂到心理所名下,他拒绝了。理由是,对方是做研究的做不来临床,另外自己是志愿者不愿受任何单位雇用。反过来,心理所对申荷永团队的评价是:“太草根,没有政府支持,无法整合资源,长期运作会很艰难。”
整合不了申荷永团队,心理所乾脆自己设站,6月2日,“四川省抗震救灾‘安置安心’心理援助绵阳北川工作站”正式挂牌成立,这个工作站“目前的工作重点是北川中学1300名师生”,与申荷永团队的服务对象一致,形成一锅饭两家吃的局面。
后来,王浩威等人在德阳和彭州为两支心理援助团队提供培训,令他惊讶的是,这些团队也互不隶属。眼下,近100支心理援助团队基本上都是散兵游勇,有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的已经占地为营,中科院心理所有心整合一些专业性可靠的团队,但目前对方却不一定看得上它。王浩威等人便是心理所邀请过来的,他们被心理所安排为其他团队培训,心理所的目的是藉由培训服务整合一些团队,形成合作。
“大陆缺乏有影响力的社会活动家,民间自我整合比较难。结束当前混战局面,可以成立一个跨部门的中央级委员会来制定规则和整合资源。”王浩威说。对此,中科院心理所所长张侃介绍说:“中央已经表示要管一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