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天
返回的路已不存在,
日子伫立在门前,
你能感到夜里的风,
清晨却不会再来。
——布莱希特
萧红的《呼兰河传》中漫延著我童年的浮光掠影。不一样的是,我家乡的小河边还有一片金黄。
湍急的小河,晒太阳的爷爷,叽哩呱啦读日语的我,还有封皮金灿灿的《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是小镇午后的风景。所谓的镇子不过是几户聚堆儿的人家,守望一条水势浩大的小河。这条在任何一个地图上都要被忽视的河,灌溉著整个小镇的水稻。
爷爷是小镇里的日语老师,让自己的孙女说上一口流利的外语是爷爷的心愿。
穿过爷爷家的菜园子就来到了小河边。每个夏日的午后,爷爷都带著我拿著小板凳在河边乘凉。爷爷眯著眼睛边晒太阳边教我读《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闷热闷热的午后,吃过了晌午饭睡过小觉,镇上的人都喜欢去河里泡一泡,姑娘媳妇们聚一堆儿,男人们就远远地躲开到河沿儿的另一边。我的嘴巴里叽哩呱啦地读著,可河里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让我的眼睛不时地往河里瞄啊瞄。眯著眼的爷爷洞察秋毫,“大声读!别东张西望,怎么读得一点也不认真了?”我赶紧收回目光,挺直了腰板,提高了音量。后面菜园子里有红红的西红柿,有翠绿翠绿顶著黄花的黄瓜,它们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我小脑袋里的思绪又飘到了菜园里,“要是偷偷地去摘瓜吃,会不会碰到草丛下懒洋洋的毛毛虫呢?”嘴巴里面虽然还“丝米麻赛,丝米麻赛”地念个不停,声音却又弱了下去。“丝米麻‘森’不是‘赛’,要是认认真真读流利了,我就带你下河玩儿。”威吓震慑不了我的爷爷开始“利诱”了。“万岁!”我立刻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惊得河里的人稀奇地向我们祖孙俩张望。
这时候太阳没正午那么毒辣,水却温温吞吞的正舒服得很。终于盼到了解放的那一刻,离著河沿儿老远,我就兴奋地劈里啪啦往河里跑,免不了被爷爷一把扯回来,“别瞎跑!淹死你!”为了增加这种恐吓的说服力,通常还会加上点论据,诸如“××就是这么淹死的”。河心儿的水差不多没过爷爷的腰,要淹死我当然绰绰有馀。在河沿儿上玩够了水,晌午的燥热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河心儿游泳的男人们扑通扑通溅起的水花儿让我羡慕不已。爷爷自然寸步也不敢离,怕我忍不住又往河心儿跑。要是爷爷兴致好,我多多地央求一阵,就得以爬到爷爷背上,俩手勾著爷爷的脖子,让爷爷像老牛一样把我往河心里驮,清清亮亮的水先碰著了脚心,我就用脚哗啦哗啦地扒拉著水往下够,想像那些小夥子们一样在水里自由地摇头摆尾。“老老实实地!”爷爷拝了急,吓得我不敢再放肆。就这么慢慢到了河心儿,水流已经不小了,我老老实实地攥紧了两手,怕让河水冲走。爷爷会两手托著我让我假装地游一下,扑通扑通闹腾一阵。那时爷爷才50多岁,力气大得很,经得住我好一阵地折腾。偶尔回头张望,会看到河边的小板凳上金灿灿的一片,我知道,那是我的《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偶尔一阵风吹过,翻动书页哗哗地响,如同我那欢欢腾腾流逝的童年时光。我闹腾尽兴了,才会乖乖地答应爷爷往家走。太阳蒸发著爷爷背上的河水,散发著腥腥咸咸的香味儿,我在爷爷背上一颠一颠地数蜻蜓。路过菜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爷爷,我要吃‘思一卡’!”“哦?”爷爷看我这么快地“学以致用”,开心得胡子一颤一颤的,“好,那我就奖你一个甜西瓜!”这回,我终于心满意足了。
如今,我的家已经永远地搬出了小镇,那条小河只在梦里出现过,70高龄的爷爷也断然不会再背起又高又重的我了。惟一留下的是那本金灿灿的日语书,岁月带走了我的童年,却慷慨地为我留下了这个回忆童年的凭证,我仍能依稀地触摸到,那曾经穿越书页的河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