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和妈是高中同学,老家是河北的一个县城。爷爷奶奶生了七个儿子,爸爸是老大,60年代困难时期,这么多儿子养不活了,都想办法各奔前程。爸北上去了黑土地的黑龙江,后来把四叔也带了去;剩下的弟弟们当兵的当兵,做生意的做生意,个个混得有出息。姥姥姥爷生了三女两男,妈妈是老大。爸在黑龙江扎住了根儿,就回老家托人说媒,娶了妈妈。
我最爱听这个故事,刨根问底地问了无数遍,媒人是谁啊?你立刻同意了吗?姥姥姥爷立刻就同意了吗?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互相倾慕的啊?对我来说这是最浪漫的故事。
姥姥去世了,妈妈说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姥姥抱过我。不知道是因为两个舅舅做不了舅妈的主,还是姥爷爱跟著大女儿,总之,我六岁的时候,姥爷来到黑龙江跟我们一起生活了。
河北老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人跟著儿子养老,爸爸对于姥爷跟著女儿大概会有些不悦吧。姥爷并没有吃闲饭,他在一个高中打更,姥爷晚上出门上班,白天回到家里,正好带我和妹妹。
姥爷高高瘦瘦,以前是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常常自写自画,过年时候左邻右舍都来向他求春联,爸爸亲手做的灯笼上边是姥爷的画和字。我最喜欢翻姥爷发黄的古书,文字还看不懂,感兴趣的是里边的插图,一首古诗配一幅画,有风景也有人物。我从这些插图上知道了还有古代,还有身著罗裙长袍的古人,在我看来他们是那么飘逸悠闲。至今我喜欢古装剧,大概就是姥爷这些古书对我的影响吧。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听见妈妈带著哭腔说:“你说你要给我爹买一个皮袄,给你娘买一个皮袄,可是后来你给你娘买了皮袄,却没给我爹买!你给你的弟弟们发回去木材让他们赚钱,我说也给我妹妹发两根让她们也挣点钱,可是你不给……”爸爸是个孝子,爷爷奶奶和六个叔叔都得到他有限收入下无限的关照。妈妈是个孝女,但是姥爷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不免赔了小心,爸爸好像又无法做到公平。有一天爸爸说姥爷的烟太呛人,姥爷从此就到外边抽烟,妈妈就对爸爸不高兴。爸爸妈妈脸色阴著的时候,姥爷就更加沉默。
我喜欢背著妹妹到姥爷打更的小屋去看姥爷,也会帮姥爷往屋里抱劈好的柴禾。姥爷爱喝酒,喝多了酒跟我们话也多了,有一天他给我念他写在扇子上的诗:“言多语失皆因酒……”不知为什么似懂非懂的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句,没有记住下边说的什么。长大后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句是“义断亲疏只为钱”。
姥爷生病了,发烧很厉害。妈妈给姥爷买回来一根我们从未品尝过的香蕉,我和妹妹用鼻子贪婪地闻了闻,那种奇异的香味就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后来,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姥爷决定回老家了。我想他一定不愿意因为自己让女儿女婿的矛盾越来越深。可是我是多么希望姥爷跟我们在一起,我是多么想念他。姥爷七十五岁过世,我偷偷地仰视送葬归来妈妈的脸,看懂了妈妈作为女人的无奈。
现在我为自己的家人做所有能做的事,我也给我先生的家人同样的关照。这是我从小的决心,也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决心。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永远是不可靠的,无论他是谁。我靠我自己。(东京)小小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