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给私营煤窑老板挖煤的民工,被人叫做煤黑子。那天午饭过后,我们一拨歇班的人无事可干,就聚在山坡上闲扯淡。这时,一个抗着铺盖卷的大高个子走了过来。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因为他戴着一个雪白的口罩。这在到处飞着黑色的煤屑的矿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后来我们在坑口挂着的小黑板上知道,这人叫张力为。上班没几天,他的口罩早已经变成了煤黑色,但他仍然舍不得丢掉。这件事让大家都颇为纳闷。有一天,小玉子恶作剧地扯下了他的口罩,大家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张力为的鼻子没有了,那里只有一片红亮的疤痕。被震怒的张力为操起一把鹤嘴镐,疯了一般地追杀小玉子。情急之下的小玉子跑进了窑主许发的红房子,正在陪着县里来人喝酒的许发制止了这场追逐。他让小玉子拿起一快石头将自己砸得血流满面,他笑眯眯地说:“你摘男人的口罩和扒女人的裤子性质是一样的。以后再有打架斗殴欺负人的,全都照此办理。”在这件事之后我们才知道,张力为的鼻子是为保护窑主的亲叔叔而被黑熊抓掉的。
小玉子是个活泼帅气惹人喜爱的小伙子,在食堂做饭的李香橘非常喜欢他。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窑主许发让李香橘陪他喝酒,酒后就将她抱到了热哄哄的炕上。小玉子在屋外听见了,却没有闯进屋的胆量。他一人喝多了闷酒,倒在了柞树林的雪巢里,是值夜班的张力为将他背回了宿舍里。他对痛哭不止的小玉子说:“ 李香橘并不是你老婆,再说又是她自愿的,你哭个鸟啊?你要是冻死了,矿上的劳力倒是不缺,可你娘就少了养老送终的儿了。”后来这事谁都见惯不惊了。李香橘不用窑主召唤,自己就到红房子去,就像值班上岗似的。这年春节临近时,心里苦闷的小玉子到发廊里找了个小姐,还未及嫖娼,就被警察抓进了局子。倒是及时赶来的窑主许发替他交了五千元的罚款,将他从局子里捞了出来。一出派出所,小玉子就给窑主跪下了。他抱住窑主的一条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窑主,我爹死得早,你就是我的亲爹。”
春节前夕,窑主带着张力为和李香橘到县城里送礼,其中一个管安全生产的人对钱不感兴趣,却偏偏看上了李香橘。窑主便安排李香橘和那人同住一房。李香橘真的哆嗦了,她乞求地说:“老板,你……给他找个小姐吧,我毕竟和你……”窑主却冷笑着说:“你和我咋着啦?难道你是我的二奶吗?”李香橘哭了起来,又把目光转向张力为。张力为又能怎么样呢?他低下头,用手掐着太阳穴,一声接一声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腊月二十三日,窑主开车撞了人,是张力为冒名顶替肇事者,替窑主背黑锅进了拘留所。这时窑主却领着李香橘在县城宾馆里开了房。李香橘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再也不愿意和窑主上床了。窑主说:“ 你装什么贞洁,我又不是不给你钱。”李香橘说:“ 可我不是小姐。再说,张力为还在替你坐牢,你怎么还能有这份心思。”窑主被激起怒火来,扇着她的耳光,干脆霸王硬上弓。李香橘到拘留所来看张力为,还没说话就哭了起来。张力为看着她哀怜无助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他叹息了一声说:“ 挺到合同期满就走人吧。哪怕少挣钱,也得做人哪。”
这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矿井里发生了火灾。窑主开着推土机,将窑口用土给堵上了,包括小玉子在内的三个上夜班的工人便全死在了窑内。张力为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嘴往哪边歪,将是整个事件走向的关键。正好那天下雨,张力为的破房子漏得不行,窑主就让人将他的铺盖搬到了红房子里。他拿出一张十万元的存折,递给张力为说:“ 兄弟,这是给你做手术的钱。把鼻子做好,要不然你没法正常生活。”此后的张力为还像以往那样恭敬地伺候着窑主,为他干一切所能干的琐事,可是睡到半夜,他却总是忽然发起疫症,眼睛大睁地指着房门高喊:“小玉子,小玉子进来了,他就站在你头上,拿着鹤嘴镐要刨你哩。”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窑主便被折磨得精神几乎崩溃。他喃喃地对张力为说:“ 兄弟,我是不是活不成了?”张力为说:“哥呀,没有不透风的墙,三条人命,早晚得暴露。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不如自己选个死法,像个壮烈的汉子,也算赎罪了,省得你被鬼魂缠身,余下的日子生不如死。”没过几天,窑主便开着他那辆吉普车,一头栽进了深沟里。
窑主火化的时候,除李香橘之外我们都去了。张力为哭得很伤心,他跪在地上,耐心地焚烧着自己买的冥纸说:“ 哥呀,你一路走好,下辈子做个……”他还没有说完,抬头看见了窑主的老婆,便凑过去叫了一声嫂子,随即将那个存折交还给了她。后来他在我们走之前就走了,听说又回到了那条穷山沟里。不过这一回不一样了,是李香橘跟他去的,而且怎么撵都撵不走。
(老秦)载于《作品》2004年第6期 (沈强插图)
口罩 / ○ 王立纯 着
日期:
04年09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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