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穿出国境长隧道就是雪国,夜的底下白茫茫了。”
这是我读日文暗诵的第一个文学句子,《雪国》,为川端康成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作之一,以此开篇。它就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作家建构新文体一样,傲然在日本语言中闪光,可是,似乎越来越有所领悟,反倒觉得怎么也译不妥贴了。省略了主语,有人说此乃日文之特色,可能是相对于英文而言,所以英译便成了“火车穿过长隧道来到雪国”,但译作汉文,主语也多馀,以致看不到日本的特色。主语可以是火车,也不妨是“无为徒食”的主人公岛村。
《雪国》第一句大概在日本无人不知。拿起承转合的法子来说,这个起可算作开门见山,却又不同于使庄周(中国评论家)从此明白了何谓开门见山的“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娶上”。浩然所著《艳阳天》落笔便打开现实的门,虽然拔了高,好似从地上粘起糖稀,而川端则是给衮衮读者的心蒙上一张白纸,没有了负担,任他挥毫泼墨。那火车好似停在了桃花源入口,“便舍船,从口入”,“豁然开朗”。若到了村上春树的笔下,就该是一口枯井或荒井,对于现代作家,一枕是隔不开另一个世界的。终归按日本文化的感觉更像是茶室的小门,钻进去别有天地,心境为之一变。
不过,当初并不是这样,起句的前面还有长长的隧道,“用手指摸过湿头发——岛村坐火车旅行,要去告诉女人:那种触觉比甚么都记得,就这一点能分明想起来”云云。其间几个字有伤风化,还曾被编辑处以空白。《雪国》是断断续续完成的,一九三五年发表《夕景的镜子》,十多年后写出《续雪国》,到一九七一年出版《定本雪国》,充其量算中篇的小说竟耗时三十七年。慢工出细活,幸而他没有在自杀之前一命呜呼。研究文学者,很喜欢把作家删改之前的“出屁股、衔手指”的东西翻腾出来,以示其本领,而作家恐怕未必都像鲁迅那样觉得“自有婴年的天真”。川端曾说过:“我最讨厌《临终的眼睛》和短篇《禽兽》,或许屡屡被拿来当批评的由头也是厌恶的一个原因。”然而,人们全然不理睬他的抱怨,闲坐说玄宗。似乎我们的钱锺书就较为豁达,他夫妻“皆如风烛草露”之际,妻谓夫曰:“宜自定诗集,俾免欲本传讹。”老夫子便说:“他年必有搜集弃馀,矜诩创获,且凿空索隐,发为弘文,则拙集于若辈冷淡生活,亦不无小补云尔。”于是有“槐聚诗存”问世行时焉。
《临终的眼睛》被当作川端康成的生死论,总有人试图从中找出他说自杀这种死法难以接受却还是饱吸煤气自杀的奥秘。这篇随笔作于一九三三年,川端三十四岁,引起他大发感慨的是好友古贺春江画家的病与死,而题目取自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最先写到目睹那个画可爱的大眼睛美女风靡一世的竹久梦二老残衰颓,浮想联翩,甚至有不知所云之处,其中心思想也历历存续在那篇获奖感言《美丽日本的我》之中。他一辈子活得平安无事,几乎净好事没坏事,也许真如其自道“因为是无赖汉”,却终究逃不脱自我厌恶,对老丑尤为厌恶乃至恐惧。听说,王蒙说,中国不出大作家是因为作家自杀太少了。实际上中国也时有作家自杀,只是都不如王蒙名气那么大,就死得对中国文学不大有价值。中国作家太缺少的恐怕是自我厌恶,都活得那么滋润,自我感觉好极了。作家的话,小说也好,随笔也好,是不好穿凿,揣度的,但临终的眼睛里自然无限好,那不就是对生的留恋吗?
寻访那条贯穿国境的隧道当然要冬天去,才看得到雪国。新舄与群马,古时候那里分别有越后国、上野国,国境上横亘著三国山脉,不叫县界而叫国境,我们中国人也完全能意会川端的遣词。如若不然,不仅雪国的国字没了拝落,日本人至今仍争议“国境”二字训读抑或音读岂不也要让岛村觉得徒劳。至于汉译本的“县界”,那是把日文的“国”篡改为“县”再照搬过来,中国读者对雪国的印象怕是就小多了。隧道叫清水隧道,一九三一年凿通,这一年横光利一听从芥川龙之介劝告,旅行中国,国际大都会上海大大扩展了他的视野与胸襟,写出长篇小说《上海》,就此结束了新感觉派时代。彷佛与横光背道而驰,川端刚刚写了城市小说《浅草红团》却利用当年最现代的交通,穿过隧道,把《上海》似的世界丢弃在山这边,来到偏僻的温泉地越后汤泽。关于新感觉派,他是这么看的:“新感觉派的时代是横光利一的时代”,“我也是新感觉派作家之一,几乎是横光诱发的”,“我不曾露骨地模仿横光,不曾露骨地追随,但这不是有意避开,而是由于生来的差异,想做也做不来”,“我从青年时就片断而断续地接触日本古典,即便在新感觉派时,语言上也总有点牵肠挂肚,如今则站在似乎要接近东洋古老美学、哲学、宗教的入口前面。对于与马克思主义的对立、东洋与西洋的‘旅愁’般对立,也不像横光君那样烦恼”。
第一次入住汤泽温泉的高半旅馆是一九三四年,当年第二次来,遇见艺妓松荣,小说就有了驹子,第三次来是十二月,便有了开篇的雪景,翌年第四次来,看见了茧仓起火,小说又有了结尾。川端的写作依赖于感觉,同时他也属于十九世纪后半正冈子规倡导的写生系统,据说写《千羽鹤》中途搁笔是因为笔记本被偷走,写《睡美人》还要拍不少女人裸体,瞪著那双招牌式的大眼睛照著写。不过,在他的感觉中,人与物是一回事,物化为美。那个永远在等待男人的驹子足以惹恼女权主义者,倘若晚几年,最善于与时俱进的诺贝尔奖就不会颁给他也说不定。
内容且不说,《雪国》美的是意境,如诗如画,尤其像东山魁夷的画,像那幅《冬华》:一轮白日,一株银装素裹的树,画面布满了“梦幻的”,《冬天清澄的寂静感》。这是川端康成说的,好像也在说《雪国》,虽然他不喜欢解说自己的作品,任凭读者自由地阅读。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当年是美军通译,审讯俘虏,从军知识人大都举横光利一为日本文学代表。川端为横光致悼词,说二十五年来世上习惯把我的名字跟在你后边。风水溜溜转,战后为日本文学挣来好大面子的却是他川端。活著可真好。
《雪国》在当腰处写道:“旧火车从北侧登国境的山,一穿过长隧道,好像冬天午后的微光被吸进地底的黑暗中,又好像把列车的明亮外壳脱落在隧道里,便已经驶下暮色从重峦叠嶂之间涌起的山峡。这边还没有雪。”似乎到这里,“停数日,辞去”,有头有尾构成了“桃花源记”,但岛村欣然又来,有隧道在,不致像太守或南阳刘子骥那样“不复得路”。川端住温泉,那时囊中还羞涩,没有了宿费就写一篇,让家里人拿去找编辑部换钱来,为写而住,为住而写,这样总共写作了七个独立的短篇,连缀成《雪国》的雏形。
高半旅馆早已不是过去的木房子,但其中有一间保留了川端住过的“霞之间”原样,用以招徕。榻榻米当中放了一个取暖桌,是否那时也两壁纸窗,我没问店家,因为觉得那就是徒劳。川端笔下的雪国并不存在于现实,他是给日本人制造了一个幻影。新渡户稻造也制造了一个幻影武士道,而川端的幻影是优雅的,日本人就活在这两个遥看草色近却无的幻影中。
乘新干线而来,穿过的不是清水隧道,而是一九八二年开通的大清水隧道,长长的,出了洞口就是越后汤泽,看不见昔日风景,却觉得这才有川端当年的新感觉。那个“信号所”也事先打听好,是“土樽驿”,但事到临头却懒得跑路,文学就让它留在字里行间罢。泡过温泉,披一袭和服,凭窗眺望:夜,混沌了整个宇宙的夜,底下沉淀著一层白,黑朦朦的。
川端康成于一九六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到今年正好四十年,重读《雪国》,刚读了开头,尚未读到“黑色健壮的秋田犬上了那里的垫脚石,没完没了地舔著温泉水”。这一句曾使中国作家莫言一闪念,写出了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算不算开门见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