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子
1991年阴历二月,浸骨的寒风中,一个扎著一对长辫子的孩子,坐上了长沙开往北京的二次特快。她的父母舍命为她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行头,还有几年也吃不完的家乡食品□□剁辣椒、腊鱼腊肉、坛子腌菜、各种常备药。
那个青嫩的孩子,以为阳光纷纷扬扬地为早春的路铺上了一层蓝天将为之倾倒的绿草,无羁的鸟儿的影子落进她眼里,她,不知道鸟儿飞在天上,它的葬礼终将在地上进行;她不知道,远方的日子,将月黑风高,磕磕绊绊,将更加意味深长。
钟声从深处点点逼近,火车“口光当口光当”徐徐启动,从此,孩子负笈东瀛,行迹漂泊,一去三百六十五里长路,那么遥远,那么漫长。她的父母在她的回眸中变成小点点,像省略号一样渐渐远去。行行重行行,与亲生离别,道路阻且长,游子不顾反啊。
突然,火车上的广播在她耳畔响起了那熟悉的歌声,是陈慧娴的那首《千千阙歌》:“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红红的仍是你,赠我心中的艳阳,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上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啊,因你今晚共我唱”。
孩子彷佛被一片密集的雨声包围,她,哭了,泪水像惊鸟纷飞。
二十多小时的颠簸到了北京,她几乎所有的亲戚被紧急战备动员起来,她的大姑准备了厚实的棉毛衣裤和食物给堂弟,因为堂弟作为先遣队被派往日本大使馆前面彻夜排长队:她的姑父甚至要去借一辆平板车,打算铺上棉被打一场持久战、接力战,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她接替堂弟时,弟弟手臂上粉笔画的“3号”字被露水和拥挤给蹭掉了,白熬了一夜。使馆里看门的老头时不时出来吐一把痰,清清鼻涕,吼几句:“你看你们,连个排队都整不出个人样,到了外国,还不丢尽咱国丑”!
八点左右,大使馆的大门一开,“冲啊”!不知谁的一声呼喊,大家像上战场一样没命往里死跑,那个女孩跌跌撞撞跟在人群后竟然失去了方向,跑到了别国的大使馆(记得是德国,当时在日本使馆的楼下)。她的大姑拥挤在人群中乾著急,一听到有女孩未签到证在里面哭,就活动打听女孩长什么样,比划著是不是一个瘦瘦的南方孩子?终于,孩子出来了,并且拿到了留学签证,她的大姑差点没晕过去,跺脚抹泪:“我的孩啊!”……
一晃十七年,岁月像风一样散落在雨中,自然而不留痕迹。许多年来,孩子就这么孤孤单单走过来又走过去。孩子变成了老孩子,父母变成了老父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外面的风雨毛生生地硬,但是孩子手中始终有一件雨具,那就是,她的父母在远远地望著她,那目光,如绵绵的山峦,如凝聚不散的怀想。
今年的春天,老父母第三次舟车船马地上路来到了日本,那漂泊的游子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家。她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是个非常性情中人,她喜欢画画,唱歌,她舍不得日本这么漂亮的广告纸白白扔掉了,她制作了许多剪纸和手工艺品,她五岁死了亲娘,她小时候她姑妈教她唱的歌,她一首一首地唱并舞蹈给她的老孩子看:
《摩登女士爱时髦》
摩登女士爱时髦
手戴金壳子表
短裤子,长丝袜
皮鞋子,后跟高
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摇摇摆摆
好时髦
《青蛙和小姑娘》
池塘里的小青蛙
见人就害怕
那边有个小姑娘
学人做妈妈
小青蛙,别害怕
上来我请你吃西瓜
小姑娘,乖乖乖
我和你两个成一家
小姑娘听了破口骂
小青蛙听了笑哈哈
锣鼓,喇叭,咚咚咚,哒哒哒
气走了小姑娘
吓跑了小青蛙
剩下我和大西瓜
老孩子第一次听到了母亲忘情的歌声,那不争气的泪,流了一脸。
然而老父母没有想到,那个留日、还留过美的老孩子至今竟仍像阿Q,“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的“非常勤教师”。也就是说靠在几个大学兼课为生。平时极为节俭的老父母在日本的时间便用来陪老孩子奔波在去各个学校的路上。老孩子上课的时候,他们就带著饭盒和水坐在校园里等上几个钟头,老孩子一下课,他们就递水的递水,提包的提包,好像毕恭毕敬的跟班。
在文字里立身安命的老孩子年纪越大,竟越来越不善于表达。好像越是想表达的,写出来的东西离开她原来的意思就越来越远了。
老父母,感谢你们给孩牵肠挂肚,万难不摧的命根子的爱,它日月般照亮我的寒舍,引来成群的鸟儿丰满我心灵的谷场;不过孩要回禀二位大人:“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