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知县)欧阳蔚怡
前文提要:上个世纪80年代,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了寻梦,很多中国人背著行囊远离故乡,求学来到日本。面对留学、打工、为生存打拼的辛苦之外,他们还承受著异乡漂泊的空虚和孤独。每逢佳节,每个人都渴望有一个温暖、熟悉的乡亲环境,渴望能够轻松地用母语谈笑,可以嗑著瓜子侃大山,可以闻到家乡菜的香味,可以让孩子们感受华人过节的气氛。于是,每年的元旦,一群在京都的留学生拖家带口,把自家的年货凑到一起过大年。这种聚会,他们一直坚持了下来。
四、新成员的到来
我们陆陆续续结束了留学生活,每个人都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比起留学生时代,大家衣食无忧,生活有了许多宽裕。不过,大家的生活内容还谈不上丰富,工作之馀的时间多半都用来关注孩子。如果说有什么娱乐活动的话,也是大家一起结伴而行。孩子们聚在一块,大人们走成几排,我们走到哪里都是浩浩荡荡,纯正的中国话中混杂著流畅的日语,以至于店员不知道接待的客人是日本国内的游客还是外宾。
每家都有了私家车,我们出门常常是一个车队行动。在车轮滚滚向前的进行曲中,我们的队伍开始壮大。大家早就忘记了在国内立下的“独生子女”军令状,怀孕、孩子出生的喜讯在我们中间接连不断。凡是能够赶上末班车的夫妇都有了第二个孩子,大家集体出游时多了一些婴儿推车,随身行李中增添的尿布和奶瓶又成了我们新的话题。
虽然大家都有生育第一个孩子的经历,那时候有双方家人或周围亲朋好友的帮忙;而在日本,除了凡事都得靠自己之外,日本的医疗体制、育儿观念和用品等都和国内不同,养育老二对所有的父母来说都是重新开始。
当我们每次聚到一起的时候,妈妈们谈论的是孩子喜欢吃的食品和方便省事的用具,爸爸们在一起会抱怨再也难得有睡安稳觉的奢侈。不过,他们苦笑间的抱怨掩饰不了内心的得意。曾经是独生子女的孩子们当上了哥哥姐姐,优越感和责任心让他们懂得体谅和关怀,照顾弟妹的时候他们还会天真地询问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岁月如流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有的孩子小学毕业,有的孩子开始忙于升学考试,有的朋友工作调动,全家要离开京都。面对现实,我们不得不作出解散中文教室的选择。教室结束的那一天,大家围在一起看录像,孩子们充满稚气的笑脸和天真烂漫的话语让我们回到最初聚到一起的日子。录像结尾“我们永远是好朋友”的文字定格了大家在一起的记忆,时间把我们共同的经历构筑成了一个和睦的家,几年在一起彼此的关照让家的温暖保留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播下了友情的种子,收获的感动还将在今后的日子延续。
朋友们鲲鹏展翅,各奔东西。往南去了四国的香川,往北去了北边的新舄,还有中部的长野、名古屋,近一点的就是大阪、福知山、滋贺了。尽管大家走远了,还是彼此牵挂惦念,每当逢年过节,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忙碌的事情。每次聚会他们不一定都能参加,不过,他们的成长和变化依然是聚会的中心话题,孩子们也会从爸爸妈妈带回家的照片中分享每次聚会的快乐。
在日本出生的老二成了我们身后的尾巴,他们如雨后春笋那样,每见一次都会往上蹿一节。虽说隔很长时间才见面,他们也像当年哥哥姐姐那样,凑在一起有一种天然的亲热。大人们聊天的时候,他们也有自己说不完的话、玩不够的游戏,一定要等到爸爸妈妈们发出强迫睡觉的命令,他们才会很不情愿地分开。
五、为朋友送行
2003年末,两家在美国纽约和加拿大多伦多上大学的孩子回日本休假,大家又聚在一起过年。我们中间有一位朋友几年前患重病做了手术,因为那段时间病情不太稳定,夫妻俩不能参加,还是让儿子来与大家相聚。当年的小夥伴们都已经分别成了高中生和大学生,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嬉笑打闹,在一起送旧迎新,进入了2004年。
朋友生病已经很久了。在他住院手术的时候,大家都很牵挂,几乎每天都有人去看望他;医院的食物不可口,有人从家里送去汤汤水水。大家都相信现代医术的回天之力,也相信朋友生命力的顽强,大家都在心里祈祷朋友能够挺过去。那位朋友乐观开朗,他和大家一样对未来从来没有失去信心,一直用热情和希望面对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朋友让人惦记,从国外回来的孩子们也想问候一下好久没见的叔叔阿姨,给他们的中文老师拜年,于是载著众人的汽车朝那位朋友家的方向开去。就在大家一路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夫人来电话催孩子赶快回家。不祥的预感使热闹的车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汽车加大马力直奔医院,大家在那里看到虚弱的他。他曾几度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结果总是能够平安回来。他的平静让大家相信奇迹还会发生。为了分担夫人照顾病人的劳累,两位朋友留了下来,其他的人为了后面的接替暂时先回家休息。
回家的人还在路上,守候在医院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走后他的病情突变,不久就再也没有睁开紧闭的眼睛。
大家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希望是听错了的消息。漫长而艰苦的留学生活刚刚结束,他怎么会在苦尽甘来之际撒手人寰呢!留学生时代的每一个足迹都渗透著他打工的汗水,每一篇论文都辉映出他夜阑人静时苦读的身影,他是大家公认的最努力最能吃苦的人。他修完博士课程,进入大学任教,他们家和我们一样都拥有了在日本其乐融融的日子。正当他们刚刚适应了新环境,踌躇满志面对将来的时候,病魔却无情地吞噬了他的生命。我们没能留住好朋友,大家都为他过早的离去难过、惋惜。
朋友一家从京都搬家去那个小城的时间并不长,谁也没有想到不幸会来得这么突然。他的夫人本来就人生地不熟,悲痛之中更不知道怎样处理后面的事情。京都的朋友们连夜聚集在一起组成了治丧小组,其中还有一位朋友的日本丈夫。大家商量著葬礼的形式,中国葬礼的完整程序谁也不清楚,于是决定按照日本的葬礼进行。根据日本的风俗,出席葬礼是要穿黑色礼服的,在场的人都是匆匆赶来,眼下都在为处理后事忙碌,根本没有准备服装的时间。几位热心的日本朋友开始打电话,拜托能够联系到的人为中国朋友借来礼服。随著告急电话的辐射,熟人的亲戚、熟人的熟人都动了起来,彼此不分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大家都希望能够分担一点不幸者的伤痛,为身陷危难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人取消了第二天去机场为出国儿子送行的安排;有人从国内刚到日本,来不及跟家人团聚就直奔这里。京都的朋友们一连几天没有回家,为了拟定日文悼词,几个朋友在一起斟字酌句,彻夜未眠。日本朋友在最短的时间内落实了大家出席葬礼的服装,来宾的通知也有条不紊地发了出去。
中国的追悼会是由单位主持,日本的葬礼是由亡者家属操办,而他的葬礼是由中日两国的朋友操持。出殡那天,只能容下几十个人的会场挤满了百馀人。收到通知的朋友赶来了,听到噩耗的熟人也来了。一群年轻的中国留学生为失去老师低声抽泣;他工作的大学校长、日本同事也深深为他的英年早逝动情;他的孩子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排成了长长的队列,参加吊唁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了会场外面。
送葬的人们沉浸在幽幽哀思之中,冉冉升空的香雾带走了他的灵魂。虽然命运对他不公,朋友们却待他不薄。至今朋友们回想当时还不无感慨地说:“我们像送走自己的兄弟那样亲手为他纳棺,像告别亲属那样在灵堂为他守夜,如同他的家人一样在火葬场等候为他收骨。作为共患难的朋友,我们应该这样做,作为在异国他乡的同胞,让他走得体面也是华人的尊严。”
几天来大家忘我地忙碌,每个人都用一颗真诚的心为最后的告别努力。虽然大家事前并没有刻意想像葬礼的气氛,隆重肃穆的场面还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朋友们的深情厚意。大家都说不知道我们将来去天国的时候是否还会有他那样的福分。
他是幸运的。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让他在生命弥留之际,除了家人,还有朋友守候在身边;他是快乐的,人生注定的缘分让他在开始新的生命旅程的时候,如此多的朋友为他送行。人们的真情一定会让他在去天国的路上多一些温暖,少一些孤单。
万物终有了结,最终我们会在天国与他相会。虽然这个分别来得太早了,而这种重要人生场面的共同经历让活著的人更加珍惜友情,更加珍爱自己的身体。
他的突然离去也让孩子们有了一个不寻常的经历。一个一直陪伴妈妈处理后事的女孩目睹了叔叔离去的全部过程。面对一个脆弱生命的渐渐消失,她看到的是人们的悲哀和无能为力。残酷的现实,促动她想成为一名拯救生命的天使;内心的震撼让她想快些长大并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参加了葬礼的孩子们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接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父辈们对待朋友所表现出来的品格让他们的情操受到了真善美的陶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