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8月6日,北京。全国科学教育工作会议已进行到第3天,邓小平还在听。
参加会议的33位科学家和学者中,最年轻的武汉大学副教授、52岁的查全性坐不住了——他已经几年没上过课了,他鼓足勇气站起来,向主席力陈已持续7年的“推荐录取”招生方式的四大弊端,建议尽快恢复高考。话头一开,数学家吴文俊、光学家王大珩、化学家汪猷等人纷纷表示赞同,并对恢复高考的重要性作进一步的阐述。
倾听,沉思,邓小平随即拍板:高考一定要恢复!两个月后,新中国关闭了10年的高考大门终于打开了,570万人从四面八方涌向考场。
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年高考的意义不言而喻,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那次高考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意味著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从此要逐渐走向诸神归位,意味著无序的社会就要回到常识,回归理性。
于是有了恢复常识后的这30年——30年间,国家的命运,和一届又一届大学生的命运,相互勾连、相互叠加,无数个人的命运累积成国家的命运,而国家的命运又反过来作用于个人,无从逃避。
1977年冬 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拐点
1977年冬天,被诸多评论家称之为“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拐点”。的确,那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考试,它所恢复的不单单是参加了那场考试的570万考生的信心与希望,它更直接改变和推动了中国的教育改革和教育发展,成为一个国家得以重新复兴和兴旺的基本。
2007年的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刘海峰,研究中国高考制度的知名学者;1977年的高中毕业生刘海峰,和其他数百万同年代人一样,有著另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
厦门郊县一个早已改了名字的农场,是刘海峰和他的同学们“上山下乡”的地方。1976年的夏天,那个分外闷热的夏天,高中毕业的刘海峰夹著行李卷,一片茫然地开始了自己的知青生活。
17岁的他有足够多茫然的理由——父母都是教师,自小生活在书香门第的他对知识有著难以言喻的热爱和追求,但现在,他却要开始学著做农活,而且也许一做,就要一辈子;他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茫然什么,“高考”是一个对于刘海峰他们太过陌生的词语,十年了,从上小学起,他和他的同龄人们的生活里充斥了太多的阶级斗争、太多的“学工学农”,而真正的知识文化学习却几乎成了一项“业馀爱好”。
“高考?想都没想过,那已经是历史了,怎么还可能有?”刘海峰说,当不能再参加高考的“痛”经历了十年时间的磨打,最终降临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时,那已是种迟钝的麻木了。
“吃野菜、米糊,干过去从不敢想像的农活,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当时活著没有希望。”刘海峰说,日复一日的生活,白水般淡到没有滋味。事实上也不是“没希望”的,当时他们青年点的5个知青,共同的心愿就是能早日“上调”到城里做一名工人。而刘海峰的希望显然更奢侈些,“我想如果更好,能去上个中专什么的,那毕竟也是学校么!”
传闻是在1977年的下半年,准确地说是8月末,开始传播在刘海峰在内的数百万知识青年当中的。
“听说要高考了!”“什么?”“高考!高考!”“开玩笑的吧?不可能呀!”“……都那么说的!”
这样的对话不断在刘海峰们中间流传。他们将信将疑著,互相打听著,但因为山高路远,总是没有确切的消息。那似乎是一阵风,一阵期待已久,所以无法急急而至的夏日清风。
而在遥远的北京,这股清风已呈荡涤之势。1977年8月13日,教育部根据邓小平的指示,召开了第二次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一年之内开两次招生工作会,是前所未有的;并且它还是建国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马拉松”式会议,历时44天。
知青刘海峰们之间关于恢复高考的种种传言,正是在这前后,开始迅速传播开来。刘海峰隐约觉得,自己那个在其他知青们看来奢侈的“上学梦”,越来越近了。
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文件规定的招生对象为: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20岁左右,不超过25周岁,未婚。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出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30周岁,婚否不限。
“报名!我要报名!”恢复高考的消息,立即激起了石破天惊的反响,也给在逆境中跌跌撞撞的知识青年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一时间,教育部、各省市的招生办公室里堆满了成麻袋装的信件。
彷佛一夜之间,蒙尘十几年的中学课本,变戏法似的从床底下、墙旮旯、废纸箱里冒了出来,到处争相传阅。刘海峰所在的青年点,一共5个人,刘海峰记得,有4个人报了名。而报名的时间,临近考期不足40天,但所有报名的人都意气风发、兴致勃勃、充满了信心。
1977年12月10日,刘海峰和全国570万考生一起,走进了阔别11年之久的高考考场。
很多人都说,1977年的中国,没有冬天。这一年的高考,有了太多“破例”:第一次破例在冬天高考;第一次破例,为解决77级的考卷用纸,调用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张;迄今为止,那是报考人数最多的一次高考……
那是积聚了太久的希望,那是渴望了太久的梦想,那是压抑了太久的信念。
两个多月以后,已经重回下乡农村的刘海峰接到母亲的电报,“收到你的录取通知书了!厦门大学,历史系!”
那一天刘海峰没有哭,他激动得自己跑出去,乐得不敢相信。可开学的那一天,刘海峰却几乎哭了出来,班上30多人,年龄最大的大了他十几岁,正是当年的“老三届”。“他比实际年龄还要看著大,一双手像老农一样。”刘海峰说,想像得出,他,和他的同龄者们,为坐在教室里的这一天,等待了多久!
知识不再改变命运?
恢复高考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失去了包分配的就业制度,失去安全感,却因此有了更多追求自己生活自由的机会。
北京城的繁华与我无关
拥挤的北京环线,车流不息,空气中潜藏著被压迫感包围的窒息。东四环外的朝阳区青年路,一个仅4平方米左右的半地下室,没有窗户,卫生间是公用的,放下床和一点点行李就已经非常拥挤了。范丽在这间小屋住了快一年了。
2006年夏天,范丽从武汉大学毕业,拖著行李箱独自来京城找工作,跟人合租下这样一间小屋,月租280元。她像马达一样奔波出没在偌大北京城的角角落落。“还贷”成了范丽毕业后生活的一个主题词——她从大二开始借国家的1万多元助学贷款必须要在2010年还清。
刚到北京那会儿,她和几个朋友合搞了播客网站创业项目,在苦苦坚持两个月后,由于资金和核心技术不过关而夭折了。之后她到了猫扑网站工作,但不久网站调整,员工失业,范丽拿著三个月的工资补助回家过完年,只好又投入新一轮艰辛的求职与面试。这是2007年初,她离开校园已经半年。还贷的压力就像一块磨砂纸,在心上砺砺地擦过来擦过去。
仅3月份,她就面试过新浪、腾讯、人民网和中国新闻网等北京各大网站的相关职位。“面试越多剩下的机会就越少,压力越来越大。”4月开始,范丽进入慧聪做专业性很强的内容编辑,“虽然并不是我喜欢的工作,但至少稳定下来了。”从此,不熟悉的“IC防盗”成了她每日接触的词汇,许多网络专业知识需要从头补起,而期间生病,无助和迷惘,她都一个人挺下来,没有告诉家人和任何朋友。
现在范丽与新同事租住了一个条件更好一些的房子,拿著每月三千块的工资,开始与在外地做自由职业的男朋友计划以后的生活。然而北京城的繁华喧闹似乎与她没有太大关系。高考前范丽为了荣誉和命运拼尽一切努力,而在毕业后的北漂生活中,当年以地区第三名的分数在家族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那份荣耀,早被消磨殆尽了。
失去了安全感却赢来自由
2002年秋天,当冯丰进入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通信工程专业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四年以后自己会成为职业动画师。
对于通信工程专业的大学生,摆在面前就三条路:做市场,做研发或者维修。但这些都不是冯丰的兴趣所在。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只是家长的安排让他在高考的时候转换了自己的专业方向,看上去,现在的专业方向与他的个人兴趣毫无关联。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就在冯丰犹豫著应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之际,他有幸通过朋友结识了国内著名年轻漫画家翁子扬。“我拿自己的素描本给他看,他对我说,你是有天赋的,不要放弃。”翁子扬对冯丰的鼓励唤醒了他心里埋藏已久的那份憧憬。
即便如此,入行的门槛看起来仍旧高不可攀。犹豫了一阵,冯丰最终来到深圳寻找机会。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深圳关外一个工厂做助理工程师。“那里对文凭要求低,但是工作环境和管理非常混乱。我当时就只想著能把自己养活就成,至少对得起家长。”
闲来无事,冯丰登陆深圳人才网,看到了绘画类人才的招聘广告,顿觉眼前一亮。“投简历太慢,我立刻打了电话过去,预约,面试,上班。”前后不过几天时间,冯丰成了怡景国家动漫基地一个幸福的艺术工人。“我觉得很轻松,工作就是玩,非常有兴趣。”
现在冯丰每天忙著学习新的东西,还接受了系统的职业培训,参与了正在播出的动画片的制作,开始有了自己清晰的人生规划。“心里还是对画画有梦想吧。我一直喜欢画画,在初中时就模模糊糊地梦想做个漫画家。”而这个几乎完全幻灭的人生设想,现在竟变成现实,“真感觉像梦一样”,冯丰感叹。
或者他更应该感到庆幸,他不是在30年前参加高考,当时的国家分配制度一定会按照他所学的专业——通信工程——给他安排一份工作,然后他会慢慢成为一个工程师,但也会离自己曾经的梦想越来越远。或许,这就是高考和当下大学生命运之间的复杂关联——我们失去了包分配的就业制度,失去安全感,却因此有了更多追求自己生活自由的机会——谁能说过去比现在更好呢?
高考还需要一次变革
在高考30年这场季候性的怀旧里,北京理工大学高教研究所所长杨东平有些迟钝。从2004年开始,年年都是各种主题的教育纪念年,老是别著脖颈回望,难免僵硬酸痛。所以“还不如想想怎么改”,作为一个浸淫教育研究26年的学者,他更希望大家能够认清前面的路。
记者:您怎么评价30年前恢复高考这件大事?
杨东平:我称它是一次“没有完成的拨乱反正”。它只是恢复了常识:要重视教育、发展教育,但没有思考面向未来的、新的、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
80年代教育界有个术语叫“片追”(片面追求升学率),到90年代变成“应试教育”这个称谓。事实上,围绕著高考产生的一整套应试教育,今天已经成为被批判、被声讨的对象,高考制度的改革也已经成为核心话题。
记者:未来应该淡化高考这个概念吗?素质教育怎样实现呢?
杨东平:赫尔巴特认为教育的本质就是以各种观念来丰富儿童的心灵,把他们培养成具有完美的道德品格的人。杜威说教育是“为生活作准备”。我们现在迫切需要回答的,是中国自己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现代的教育哲学和教育理想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清晰的价值目标,现实中就很可能迷失方向,沦为没有灵魂、见物不见人的“教育工厂”。
晏阳初二三十年代的时候倡导过乡村建设运动,梁漱溟、黄炎培搞过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将现代教育乡土化、民族化的尝试,虽然终告无效,但都是有益的探索。我认为,五四以后新教育运动中产生的陶行知的“生活教育”理论,是将西方现代教育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成功典范,是一个可以指导现实、面向未来的新的教育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