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1000年的科举、20多年的“知识改变命运”后,大学生的就业问题忽然成了头号难题。不可避免地,这引发人们对于多少年来一直不惜工本地追求上大学本身的思考。
据调查,在乡村和中小城镇,人们会很现实地考虑在教育上的投入产出,一旦有其他可能,就不再把上大学当成惟一的进身之阶。而在大城市,人们对教育的崇拜,仍然是一种迷狂。它背后显示出的,是中国上千年来,教育成为获得特权的门槛的历史沿习。
北京西四环外的世纪城旁,有一片绿地,50岁左右的园丁孙文强正在挖树坑。孙文强从家乡出来打工已经有20多年了,从每月挣200元工资干起,现在他每月的工资已是700元。这700元钱,他每月只留给自己50元做生活费,再划出150元,是为将来买的一种养老保险,其馀500元,他全部寄给正在上高一的儿子,作为学费。儿子每年的学费,是6000元。
“我曾经对儿子说,别念书了,可是他一听就哭了”,孙文强说道。“他本来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可是自从上了高中,跟谁也不爱说话了。”
与这位辛苦劳作的父亲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位来自贫困农村的研究生去年9月在“关天茶舍”发的一个帖子:“随著后来大学生就业愈加困难,村民对大学生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们由原来别人羡慕的对象变成了别人敬而远之甚至是鄙夷的对象!其实村民的变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四年大学我们花了家里那么多的钱,把原来还算可以的家庭变得一贫如洗。更要命的是,毕业后还没有好工作,甚至毕业就失业,在他们看来还不如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大学无用论’和‘大学致贫论’就这样点点滴滴深入到村民的心中。”
这个帖子引起空前强烈的反响,跟帖多达上千条。
在今天大多数的中国城市中,并不存在学生辍学问题。在这里,教育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家长们不惜工本追求的目标,这种追求,无法用纯粹经济学的规律来解释。
2006年北京的小学升初中,北京市教委又一次申明,仍然实行电脑派位,即按照学生的住址划出附近几所好坏搭配的学校,由电脑随机摇出谁该进哪一所学校——这样做的初衷是为了减轻学生升学压力并保证相对公平。但所有在北京经历过“小升初”的家长都明白,只有实在没办法了,才能寄希望于电脑。今年女儿就要进初中的何晓娟,听一位朋友说,她儿子“小升初”时,班里没有择校而等著电脑派位的,不超过10人。
如果想进市一级的重点学校,光是小学成绩好是不够的。最好是从现在开始,就进一个重点中学办的辅导班,强化学习数学、外语,届时才能通过该校的特定测试。
在中国的另一个超大城市上海,家长们对教育的投入,与北京没有什么差别。
79届高中没毕业就顶替父亲进了工厂的女工杨雪梅,对儿子杨骏的将来,要求简单而笃定:留在上海,平安稳定,“至少得有大专文凭,本科文凭就好很多”。杨骏在卢湾区上高二,马上面临著进入高三前的分班。杨雪梅下了指标:一定要进直升班。
分出不同等级的班级,是现在学校最常见的做法,也是教育“社会分层”功能的初步实践。
从进入高中以后,杨骏就面临著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每一次考试都要被记录在册,作为高二结束后,进入直升班还是普通班的凭据。直升班又分为化学班、物理班、生物班。杨骏想进入的是化学班,这就意味著他从高二开始的每一次大考,语文、数学、英语、化学,累积成绩必须要进入全年级前100名。
每一种类的班级,就是一条通向社会的出路,而结局又暗含在你此前的每一次考试里。教育产业和它的社会功能,环环相扣。如果要考察中国的教育和出路的体系构建有多么完备,上海是一个绝佳的样本。
对杨骏来说,最好能进最高等级的精品班,一个班只有8个人,这些人肯定会进市重点。第二等级的是尖子班,可以进区重点,每个班约有二十几个人。普通班则是大班上课,一个班有三十多个人。
为了保证进重点大学,就要先进重点中学,这就要求从小学开始努力,这条起跑线甚至划到幼儿园。一位名叫何云的家长说,她在少年宫排了半天的队,才为3岁的女儿报了一个吹笛子的班。在那里,音乐、舞蹈、形体,早就人满为患——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上海的家长们尤为先知先觉。
2003年,上海市社科院研究员徐安琪在以徐汇区为样本进行的调查中,教育费在孩子的养育成本中所占份额一路上升,幼托占30%,小学为22%,高中上涨至34%,大学为41%,接近一个孩子所有生活成本的一半。2005年,《中国青年报》披露的数字是上海拥有18岁以下的孩子的家庭,孩子的教育消费占到全家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
以上海女工杨雪梅的投入来说,她的孩子几乎每个假期都会在补习学校里度过。化学竞赛班、英语竞赛班、语文补习班、高三暑假冲刺班、英语高考班,种类繁多,每期辅导班的价格由1000~4000元不等。
在这种教育迷狂的气氛下,如果你的孩子学习成绩优秀,那是你的福气;如果成绩也不是太差,但离进入重点学校的分数还有点距离——其实大多数学生普遍如此——这就要靠家长花钱了。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的肖兰说,为了让儿子能进一所区重点中学,她托人找到校长,校长说,孩子可以先进一所“共建”的班。听起来,这个“共建班”办在另一个私立学校里,但是,它的师资,都来自这所重点学校。“期末考试的时候,如果你孩子的成绩好,我们可以把他调整到本校的正规班级里”,校长许诺说。当然,进这样的班,花费是每年约10万元。“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需要,确实学校好,这个钱我肯定会掏。”肖兰说。
当被问到,你有没有想过,一年花掉10万元,这种投资,可能将来好多年也收不回来时,肖兰说:我根本没考虑这些。从来没有。一到关于儿子的时候,是不拿经济学的原则来衡量的。“在他这个年龄段,如果你不付出这些,有可能等他明白过来,时间已经无法挽回了。”
北京大学附中校长康健,在谈到中国这种狂热的教育崇拜现象时,觉得有些东西不可解释:
当一个社会,在高考的毛入学率达到50%以上时,比如在美国或其他一些发达国家,会出现以下的变化:第一,在考大学考生报志愿时,不再拿分数作为最高的选择原则,而是选择自己更喜欢、更适合的专业,要高于选择更合适自己分数的学校;第二,不愿意接受太高的学历教育、甚至放弃上大学的人会增多,不会像在中国,有这么多的本科生一定要读研究生;第三,职业技术教育成为每个人终身教育的一部分,而在中国,那似乎是低人一等的学历。
虽然近年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高考升学率都达到70%以上,但那些发生在国外的变化规律,对于现在的中国社会似乎不起作用。“一个理智的社会,如果教育在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已经超出平衡,社会会自己做出调整。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明,中国还不是一个成熟的社会。”康健说。
在一个健全的社会,教育及由此所获得的书本知识,与个人的成功之间没有直通车,对于社会治理来说,知识也不是多重要的力量,更不是惟一的力量。在中国,人们之所以重视教育,仅仅因为,社会各个领域都由权力组织,权力的命令—服从机制取代了民主、自治和市场机制。这样的社会是高度不平等的,它只能采取一种以知识替代民意的战略,靠一种貌似公平的形式理性来维持其生存,即通过科举式考试自上而下地选拔官员,通过量化的考核指标——比如GDP指标——自上而下地奖惩官员。这样,在教育、尤其是科举考试,在高考与异常丰厚的收益之间,有了一条直通车,这诱导人们对教育畸形地重视。
如果有一天,很多青年、家长自愿选择不上大学,而去经商、从事社会服务、做技工学徒,那时,我们的社会就基本走出科举时代,像一个正常的社会。随著教育拜物教褪色,社会趋向多中心治理秩序,教育才有可能回归其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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